2016-03-29 20:04:39阿盛

【文友新作】我 母親 楊雲峰 — 黃柏榮











     母親的梳妝檯抽屜裡擺置一本書––寂寞的十七歲,白先勇著,遠景出版。翻至最後一頁,發現扉頁右下處蓋有一個私章--莊明華,原來這是小阿姨買的書,於民國七十二年十版。


 記憶中,每晚睡前母親總是在床頭看這本書。我躺在母親的身邊,抱著奶瓶盯著封面上那一張詭異的臉。我問母親,那個人的臉怎麼會變這樣;右半部被濃郁墨色覆蓋的臉龐顯得憂悒,我總是不自覺地往那宛如黑洞的眼凹處,死命的瞧,好像非要瞧出一個端倪不可。


 母親卻完全不記得她看過這本書,我詫異。小時候常看見她在看這本書,不知她是否刻意要迴避什麼,頻頻說她想不起來。或許她不願再次喚起她內心深處被埋藏已久的寂寞吧。母親只有國中畢業,身為二姊,她被迫放棄升學去工作以分擔家計。她說,小阿姨最會讀書,讀到大學,應該只有小阿姨才會買這些書。母親平實的口氣,卻不經意地洩溢了失落感。


 我於是仔細地閱讀,好奇母親當年讀這本書時,是否也感受到主角楊雲峰的寂寞。我猜是沒有,因為我覺得母親腦筋很好,她是被迫放棄升學去工作,不像楊雲峰,有書可唸卻讀不出名堂。


 相較之下,我的處境較似楊雲峰;當年父親不看好我能夠考上大學,極力說服我去讀職校,習得一技之長將來出路較廣。我還是選擇了高中,因為我不喜歡父親總是輕看我。何況那時候的職校科系,大多是資訊、電機……等理工類,要不就是商科,這些我一概沒興趣。開學當天清晨,父親將我喚到面前,只對我說「勤能補拙」四個字,我便悻悻然地離開。我聽見「拙」這個字眼格外刺耳,在他眼裡我就是拙。兄姊考試成績都比我好,月考時他倆總是早早就寢,我得被母親在一旁拿棍子盯到深夜。我總是被數學科搞得精疲力竭,只要我算得不對,不會解題,又教不會,母親手上的棍子就不留情地打下來。我哭哭啼啼,在夜裡顯得特別悲哀,恰像在向鄰舍宣告––我是個笨蛋。事實上,父親將我當成笨蛋在養,有一次他拿了兩顆宣稱被神佛加持過的鵝卵石,在佛龕前念念有辭,然後將鵝卵石在我的頭上來回摩擦,說可以開智慧。然後告訴我,他已經盡力在幫助了,倘若我還是那麼笨不努力讀書,他也沒辦法了!


 我也很期待那兩顆魔法石能帶給我全新的人生,好似從此我就能變成五育並全的資優生。然而,一切沒變;體育課分隊打籃球的時候,黑白猜與我同隊的人,各個面露嫌惡,一副輸定的模樣。比賽過程,沒有人願意傳球給我,當我奮力主動搶到球,隊友們緊張兮兮的對我咆哮,要我別妄動,將球交給他們。我不服氣的將球投出,心中暗暗期許能應聲入框。球卻不偏不倚地在籃框前落下,隊友的嘲笑漫罵聲,讓我更抬不起頭。我懊惱自己什麼事都做不好,書讀不好,也不擅體育,舉凡工藝美勞我一竅不通。


 我讀到楊雲峰的父親罵他的那一段話「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廢物一個,無恥!」。彷彿就是在對我說的。


 楊雲峰拿著空話筒自言自語的樣子,很像以前那個經常自言自語的我。記得在幼稚園的時候,每次下課時間我都蹲在學校玄關的柱子下,一邊想著母親正在賣玉蘭花的身影,父親正在工廠裡做工的情形。一邊自言自語的對他們說話。


 我很膽小,躲避人群但又感到寂寞,雖然強烈的寂寞感令我窒息,卻害怕與人接觸,討厭種種人情世故的手腕,但是我又無力對抗體制;學校、社會、團體生活、人際關係。這一點楊雲峰倒是比我勇敢多了,他逃學、逃家、逃離聯考……。而我,卻一點逃離的勇氣也沒有,我連抽菸喝酒也不敢,不敢改制服和褲子,也不敢瀟灑地騎摩托車追女生。我既不是師長眼中的好學生,也沒勇氣當一個壞學生,不上不下的,似若一個遊魂,飄盪在升學體制之間,我也不知人生應當以什麼模樣活著。


 楊雲峰希望自己根本沒有活過十七歲那一年,或許我們這種人的記憶裡充滿痛苦難堪。若是可以,我多麼希望盡情自在的活,不去在意別人的眼光。母親常喟嘆,為什麼我如此憨慢;父親也常對人說––我這個後生就是較戇! 


 「我倒是蠻想要好的,只是好不起來就是了。」楊雲峰已經代替我說出心坎裡的話。很多事,就是只能這樣,任由它過去了,假裝沒事了!沒有人會理會我的委屈,大家依舊只是顧自己過得好而已。就像母親,為了不能繼續讀書而感到委屈。我問她會遺憾嗎?她沒有正面回應,只回我––所以啊,家裡給你讀書,你就要好好讀啊!


 我手裡拿著寂寞的十七歲,問她可否讓我把這本書帶走。


 ––你要看就拿去吧!那些書都是阿華買的。


 我曾聽過母親叨唸,若她也可以繼續讀書,現在不會這樣歹命了。母親似乎認為自己不配讀書,不夠格擁有那些書。我認為封面上那張眼凹猶如黑洞的臉,就像母親內心埋藏的一切,說不清的。轉思,我突然明白,原來母親也是像楊雲峰的;即使處境不同,寂寞的感受都是一樣的,母親和我都像楊雲峰。


中華副刊2016.0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