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隻企鵝溜入了大海。
 

L在國父紀念館舉辦個人畫展。「摸蛤仔兼洗褲」，一兼二顧，同時開起同學會。大家都很珍惜這種聚會，該來的都來了。像極地冰原上的企鵝，一隻一隻接一隻，挺著白白的大肚子，黑壓壓擠成一團，磨磨蹭蹭地作規律的自轉與公轉，生怕錯過了什麼，又想挽回些什麼，且迫不急待地喬定下回聚會的召集人。本是青春的企盼，怎麼看似初老的依依，把喜相逢搞成了傷別離。
 

我以「敦化信義路口的黃燈」作主題，為L的畫展鳴鑼開場。這些畫作等同他一生遊蹤的回顧：從加勒比海的灣流，繞過博斯普魯斯海峽的輕煙，回到台北的十字街頭，最後以老家門口那隻向外探頭的柴犬作結。似在提醒老同學，每個人心中都潛藏著一隻小狗。雖然專業的訓練，教我們以「規矩」才能成就「方圓」。房子必須是直的，就像輪子一定是圓的。比薩塔斜純屬意外，而方輪只存在畫家的夢中。我們都在十字路口的紅綠燈上，行止匆匆。現在黃燈亮了，L的回顧其實是向洶湧的人潮告別，溜入更深更廣的海洋。
 

最先游入大海的是P。他早就避秦花東縱谷。春風化雨之餘，一心一用，沉醉書法、獨宗水墨。在他築巢的「樸居」玄關上，掛著斗大的告示：「男不塗油、女不抹香。」後山的海雨山嵐果有大氣，在他極少的建築設計作品中，有著不見聲色的「風月」與沒有喧囂的「風雲」，一副天高海闊，輕撫大地的溫柔。
 

意外地，他竟現身在國父紀念館外的紅磚道上，邁著大步，沉穩徐緩的田庄人步伐，一身耐磨耐髒的卡其布衣褲。有次看到一片豐美的草甸，馬上露了一手「頂地立天」的絕招，像個天真搞怪的頑童。所以即使多年不見，我仍在人群中一眼辨出。他沒有手機，早一步或晚一步，我們將就此錯過，若不刻意尋訪，從此永不相逢。
 

他是我會專程又專誠探問的少數友人。有一年到高雄開會，信步走出國賓飯店會場，突生一念，翻過眼前的大關山，不就是同一緯度的後山嗎？上回的造訪，我們喝五加皮配菸絲，橫看人物，縱論古今。擇日不如撞日，方向盤一轉，策馬東行。我走南橫，經過那些靈動的地名，就可知沿途水秀山明、人跡罕至。都是我從沒到過的地方：甲仙、荖濃、六龜、埡口、天池、利稻、霧鹿。別後至今，從未再訪。
 

這種「一期一會」的邂逅，等同我在「樸居」三天兩夜的盤桓。乘興而來，興盡賦歸，就如他意外出現在國父紀念館外的紅磚道上。
 

我是第三隻離群的企鵝，本在岸邊徘徊，凝望海天一線，一恍神，就滑入了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