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阿尼默

大城小鄉都一樣，總有許多賣香腸的小販，遊街穿巷，隨意停駐叫賣。小販泰半中老年男人，泰半騎腳踏車，泰半面目黧黑。小販的工具配備，很可能與十九世紀諸同業所使用的沒多大差別，鐵皮盒、鐵絲網、木炭、鐵夾、扇子，外加蒜瓣、竹籤，基本上就這些。胡椒粉辣椒粉醬料毛刷等等，或有或無。香腸多自製，省費。

 流動小攤各有小地盤，互不相踩，那是人情公約，跟賣玉蘭花的小販一樣，極多人來往的地區，也會稍稍隔開。如果顧客要賭香腸，丟骰子博輸贏，通常無人干涉，那是習俗公則，跟射鏢博芋冰一樣，算遊戲。便利商店裡有幾十種冰淇淋，賣芋冰的因此逐漸減少了，賣香腸的卻仍有辦法於夾縫裡求生存，原因，便利商店內若烤起香腸，煙霧迷漫，只好用電力烤熱狗烘番薯，這就留給香腸小販一條生路了。

 賭香腸，再怎麼樣都輸贏有限，顧客佔點便宜或小販額外賺些，皆彼此不傷生計，類似公園裡老人賭象棋四色牌，好玩罷了。但可別小看了小攤，賣香腸，本輕利不薄，勤跑動勤招徠，周全一家生計沒問題的。北台新店有個香腸小販，二十年中，將四個兒女栽培到大學畢業，如今依然四處叫賣，因為要自存養老本錢。細水長流，細利長久，果然。

 街頭小販汲汲細利，但未必生來窮，亦有本是膏粱子弟者。一賣麻糬男子，自言昔時境遇。男子老家位於新店溪邊，家田約七分，等兩千餘坪，其父陸續割讓他人建樓，兄弟二，均分財產。其弟善守業，彼則時時出入酒店，一友屢誘之賭，堅不從，一熟稔酒女慫恿再三，並允同居，激曰：抱錢而眠，村漢之行，大丈夫何鄙陋如斯耶；因是，人復邀乃欣然赴，賭麻將，猶頗知節制，逐漸添場添籌值，虧甚，欲退，酒女輒嘲弄之，難堪，順女意，再賭，弟與友責勸罔效，兩年而囊空，酒女同時失蹤；初，另友以酒女夥伴設計示警，不信，落貧後始悔，其妻訴離，僅存公寓歸妻，男子乃稅房獨居，租攤位於夜市賣麵食，旋敗，改於騎樓賣紅豆餅，又敗，自此起賣玉蘭花，旋轉賣麻糬。一老寫字人，居與男子近，幾回與之閒談，得悉始末，且知其名，但稍疑其人或有捏造誇大，詢諸在地熟識數耆老，果不誣。就中一耆老曰：此即報應也，彼父田地奪自守寡姻親，宜其子孫淪落也。老寫字人訝異，以為激憤苛刻語。耆老曰：君勿惑，彼名某某，彼父名某某，余名某某，實其叔也。

 嗜賭多敗業，鮮少例外，卻不能否認，賭博或亦能興家，聊齋誌異中有個王成，就靠著一隻善鬥鵪鶉賭得巨大家業。當然，一般讀者大概都會認為，小說家言，姑妄聽之，現實人生似乎不太可能發生這般事吧。不過，萬確千真，可能，沒那麼駭人聽聞就是了。老寫字人，原籍台南，曾聞故里長者敘述此類奇事，筆記之，概略擇錄其一於茲。新營之南，下營之北，柳營之西，某鄉某村，某老漢，世代務農，勤儉超乎常人，謹慎異於一般，戰後十年左右，歲末，入市購物，與商家爭執價錢，商家暨店中顧客譏刺貧且吝嗇，老漢憤甚，口角久，店主乃邀約春節一博，比較何人慷慨多金，老漢諾，眾隨之諾。乃各攜巨款聚睹，一日夜，凡輸者必輪番尋本增注，老漢先輸後贏，囊括局中賭注，共二十萬元，足以稱富矣，於是老漢出資供其子至府城經營布莊兼鞋店，大得，家道驟起。老漢仍力耕，十餘年後卒。越數載，其子溺賭，店屋舊田售盡，餘祖居，變賣，復賭，翻本加利，贖回原所有，跪墳前告父，誓言戒賭云云。那麼，之後呢？是否戒賭是否家業仍興？老寫字人道，故里長者說此故聞時，年約八十，今又三紀過去，料登仙籍，已無可問訪矣。

 地方小小傳奇，所在多有。觀光大飯店型賭場，台灣目前沒有，但，沒有公開的專門等級賭場，長久以來都有。無意於賭而想去職業型大規模賭場見識，須通過特殊門路。其一，與主持者或重要助手有些交情，事先打招呼約定時間，屆時直接進入；其二，化身為賭客的隨從親友，由賭客帶領並口頭保證後進入；其三，確實與賭客關係密切，知道確實地點，把關者層層驗明，得場內賭客同意方進入。但無論是哪一種門路，都不能拒絕檢查。

 職業賭場談不上特別豪華，不用拿拉斯維加斯印象來比較。概皆廚廁浴間休息室俱全，更講究的，附設檳榔攤，檳榔西施一二。場內各級助手約十人，任務是應付所有雜事及任何突發狀況，兼責遞送茶水菸酒食物等等。助手的手機一律設定為振動，主持者例處別室，以手機指揮，別室備有監看器材、地板式或平牆式保險箱、各類賭具。賭具，以撲克牌麻將牌骰子為多，亦備他類牌。賭法，以推牌九、二十一點為多。賭注，常用隱語，一萬號作一箍、一兩，一千號作一角、一錢，百元鈔上不了檯面，號作一釐；注底賭客共議決，或限或不限，原則上現金來往，若以名貴物換錢，當下估值，雙方同意。不限賭注的局，尋常上班族看了，真會自慚到想重新投胎出生，牌桌上那些鈔票簡直跟影印紙一樣普通，牌掀開，勝負往往賽過數個月薪資；所以，觀賭時宜沉思老莊哲學，宜細憶枕中記情節，宜默念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最少最少，每開一次牌就頌一句阿彌陀佛或阿門或真主阿拉，這樣，始能在離場後堅定自信不卑不亢勇敢愉悅地活下去。賭品，很難三言兩語論定，贏錢的人，叫送檳榔一盒，丟一張千元鈔吩咐免找了，算是常態，輸錢的人，呼送一包香菸，粗氣高吼記在乃父帳上，亦算是常態，總說，輸錢贏錢的角色快速變動根本是常態，難論原因正在於此。至於作弊，不可以也不太可能，既稱職業，口碑要緊，黑道自有黑道理，白目徒惹白目對，牌骰全是原封，隨時更換，隨機取用，甚至一副撲克牌只玩一次即丟棄，且，眾行家眾目睽睽，犯規立即現形。又，賭技賭運其實關乎個性膽量經驗，在職業賭場贏錢不須行險舞弊。

 是的，尤其是個性，不論賭錢賭志賭氣，個性往往決定了成敗禍福。老天真夠詼諧，造了人付予同款的式樣，具象的高矮胖瘦妍媸都是虛幻，不具象的個性內涵才是實質。俗云賭桌上察個性，此話頗可信，延伸之，探究人的個性，細心便得。然，個性天生定於一嗎？肯定，天生一人，必藏一組獨立密碼，不能遺傳繼承。一般說龍生龍鳳生鳳、虎父無犬子，指的絕非個性複製。龍生九子，子子不同。有些人，但凡遇挫折，就恨天怨地怪父母，還牽拖到東西南北中發白，這種個性，該歸於明朝李東陽排序的龍老二睚眥一型，只適合鬥殺，但是，沒關係，若配上善訟的老七狴犴，人生不至於太慘。交友很重要，睚眥交結睚眥，可能打一輩子都輸。不過，還好，壞竹可能出好筍，睚眥的兒女有可能會是老八負屭一型，負屭長於文才。老天公正，他極其嚴肅，有時殘酷，但他畢竟照顧了每個人，人都該謝他這網開一面容許各自喘息的仁慈。

 宅心仁厚的人，最不宜賭。但是但是，公平公正講起來，人生還真是無處不賭，即使選擇事業婚姻也多少要博運氣，而且，大部分都像是在跟老天對賭，骰子不在人的手上。或者，深入再分析，人其實沒有資格資金跟老天對賭，反而更像是被擲來擲去的骰子。

 以婚姻來說。例如，古代但憑媒妁之言，互相未知真實形貌本質，聲音都沒聽過，忽然便成夫妻，百分之百純粹的賭博，而且還是不能挑選賭具賭注賭法的賭，始作設計者若非極頂天才即是添柴兒童，添柴兒童只負責添加柴薪，灶上鍋內煮什麼則完全不管的。演變到相親時代，總算可以自主決定要不要跟誰賭，這改進，與阿姆斯壯在月球上的一小步同等關鍵，是人類的一大步。而後的自由戀愛時代呢，賭不賭隨意，賭半局離席隨意，換桌輪流賭來賭去隨意，然，除非不賭，風險依然存在，因為人類自身無法控制、簡化複雜的人性。波蘭有個民間故事，男主角總共娶了四個妻子，其中三個都被他惡意折磨到死，後兩個更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硬是要嫁，怎麼樣都攔不住。很簡單的故事，以撒辛格改寫成小說，名為老婆殺手。作家為何選擇這題材呢？揣度，他也許有意點出人性中潛在的嗜賭情結，再也許，同時夾帶著類似婚姻宿命論的觀念。

 以事業來說。例如，有志於文學寫作，最好先找個飯碗，肚子裡方能多一種本錢，寫作兩大持續動力來源，黑墨水加白米飯，缺一不行。另外，如果堅持文藝，得事事看開點，看開點，意思是，看到退稿電子郵件或知悉徵文比賽落選時，不妨開心笑笑，然後，再點選一個新的悟得文件檔，繼續寫。國內外大部分作家都有同樣經驗，一時之遇而已，沒關係的，懂事者不會嘲笑這個，不懂事者嘲笑則根本很那個，心知肚明就是，挪力氣去計較，太不划算。命是骨，自撐住，運是筋，自保固。俗諺云，戲棚下企久就是你的，其意已近乎真理。所以，要賭志氣，莫博閒氣，即使老是被老天當骰子擲，總也會跳出好點數的。杜思妥也夫斯基亦曾經是文青，雖一生賭錢總是輸，賭上一生寫作卻大贏了，真正是大器。附錄。白先勇曰：開心了就幸福。黃春明曰：不寫的話活著幹嘛。今之文青們不妨書之電腦兩邊，當作座右銘。

 數文青，偶路過老寫字人居處，往訪，言寫作事。文青問：你曾提及，寫作要賭志氣，請問增進之道如何？老寫字人答：寫作急不來，氣要長，小小建議，首先，多讀文學書少玩臉書，其次，多看人看事看山川少看電視，之三，多深度思考少追著新潮跑。問：臉書電視，瞬間能夠得知世界大小事，有何不好？答：沒有說不好，少玩的意思是，每天最好不超過十六小時，還有，腦袋的容量到底有限，時時納入世界大小事，裝不下的，靈感因此會被擠出去飄散，可惜。問：評審編輯會偏心嗎？答：應該會，偏心喜歡好作品。問：報紙副刊比以前減少，新人投稿更難，怎麼辦？答：報紙設副刊版，是善意提倡文學，鼓勵創作，本就沒規定要設，網路媒體也是發表管道，優秀新人時時出現，不用自受局限。問：文學獎愈多愈好還是少一點好？答：有人願意出錢出力濟助認真的寫作者，真的不好說不好。文青最後一問：你寫作許多年，好像一直不賺錢，後悔嗎？以後還要寫嗎？老寫字人笑嘆而答：打個比方，怕輸就不要入賭局，是啊，退既無路只好向前，實在別無他技，諸般輸人太多，在字堆裡打滾較單純，當作小賭怡情，好玩罷了，其他人生大賭，無本事又無本錢，賭不起，倒是，奇怪呢，不曉得原因何在，年紀愈大，愈想經常到海邊閒坐看浪潮，愈想經常去溪畔放風箏，也愈想經常跟賣香腸的小販在路邊隨意賭個輸贏。

 ─2016.03.07自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