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山坡道彎處的樟樹林裡，傳來陣陣沙沙聲，樹梢晃得厲害，我停下腳步。

枝椏間先是出現兩隻猴子，接著三隻、四隻……，他們群聚，攀跳，或在地面漫走。稍後，一隻母猴單手托住小猴從林子裡竄出，小猴不尋常的安靜，身子全然隨著母猴的奔跳晃盪，路過的山客們討論起那隻小猴，我跟著討論。

短短幾分鐘，像是大遷徙般，只見浩浩蕩蕩的猴群紛紛橫過山徑，一躍，路邊山櫻，枝條晃搖幾下，這樹頭翻過那樹頭，輕盈矯健如彈跳的小皮球般，咚咚咚咚幾下，就全部咚進林子裡。

我邁步向前，寧願相信小猴只是生病虛弱，母猴憑著動物的本能，應該可以幫牠覓得草藥。貓、狗不也如此？

翌日，差不多時間，更高處的坡道彎處，猴群再度露面，我駐足，很快就認出昨天那對母子。

她的右前肢依舊緊緊攬住小猴，小猴仍是一動也不動，母猴沒有奔跑，只在路上跳著走，然後，她忽地鬆手，小猴瞬間癱在地面，這回，她拖著小猴，跟著猴群在路上走。猴群最後端顯然是一個家庭，公猴在前，母猴抱著一隻幼猴，幼猴正在吸奶，頭轉來轉去，把母親的奶子拉得長長的，像扯玩橡皮筋般。兩個母親的臉都溫和平靜，眼睛一樣閃著愛的靈光。而我明白，拖著小猴的她雖沒有哭泣，可內心正在歷經悲痛。淚眼看著猴群慢慢消失在另一片林子深處，我怕被發現窘狀，故意走向崖邊，面對山壁。

停留片刻，一個幾乎被時間沖刷掉的記憶，這個清晨突然又回來了。

小學四年級吧，正和鄰居在稻埕上嬉戲時，聽聞馬路上那家雜貨店前，大卡車輾死人，死者是附近成衣廠老闆的小女兒，小我兩歲。

我好奇衝出巷口，鑽進人群觀看。她身上覆蓋一張草蓆，草蓆上又蓋了一片白布，白布幾處滲出血斑。變形的腳踏車躺在一邊，腦漿碎肉屑噴濺四處。不多久，馬路另一端，傳來嚎啕大哭聲，那重重盪在空氣中的聲音，我至今記憶猶新。那母親騎著機車疾馳馬路中央，臉大大的，張狂扭曲，機車被丟在腳踏車旁，引擎仍在發動，她跪在地上捶打，死命狂叫……。

我繼續往高處走去。車禍畫面漸漸淡去，母猴與小猴的身影再度浮現腦海。

第三天，我睡晚，沒上山。特別向一位天天往山裡跑的老伯打聽是否遇見猴群，是否遇見那死守著孩子的母親？沒想到回答居然是她仍抱著小猴，跟著猴群穿越樹林，拖著小猴行走山徑。沒等老伯說完，我已忍不住紅了眼眶，老伯說，三天了，小猴已發出屍臭，母猴還不放下小猴，他看了也很難過。

我至今仍懸念著，不知小猴是否已靜躺深林一處。

(中國時報)2015.12.28

畫作 / 林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