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8-04 10:42:04阿盛

【文友新作】成為男人的使用說明 ─ 陳栢青

 
圖◎唐壽南

現在下課鐘聲要響了。頂多再五分鐘,或者三分鐘吧,秒針總是滴答滴答,讓人想起白磁磚最後抖落聲響滴滴答答。男孩又看了看錶,也許他可以直接抬頭望講台上的鐘,時間只有一個方向,一直一直下去,但男孩心中卻有四條上廁所的路線。第一條,就是現在,在下課前幾分鐘,舉個手,跟老師說要去上廁所。這樣就不用被那些嘲笑他的男生看到了。第二,反過來,再推遲幾分鐘吧,到下一節上課鐘聲打了,再舉手說去上廁所。或者,他還有幾個朋友,他可以邀他們一起去吧。當然,最後終極大絕招,如果他真的想,也可以使用老師們專用的廁所,在那裡就沒事了吧。但應該挑選哪一條路線呢?男孩想了想,他舉起手來,在下課鐘響以前,說自己要上廁所。

  • 圖◎唐壽南


男孩此後就再沒回來上課了。男孩是葉永鋕,就讀屏東縣高樹國中三年級。他聲線比別人細,手指常捻蓮花,同年齡男孩在沙坑打仗而他模擬家家酒煮菜,成長時期性別認同戰線上他沒有特意挑哪一邊靠,卻反而使他的存在這麼強烈,總有人想動他。上廁所路線不是因為他有這麼多選擇,而恰恰是,沒有選擇,有幾次,同學就等在那脫了他褲子要檢查他。2000年4月20日,永鋕在音樂課結束前五分鐘舉起手說要去廁所,那之後,他被發現倒臥在廁所中。永鋕的位子就一直空著。上廁所有四種方法,時間只是一往直前,而永鋕只有一條路走。他就這樣離開了。

上廁所的落點計算

 

 我計算過,九十度並不是最好的角度。硬挺成直角才難對準呢,更別論比九十度大了。彈道關乎遠近,但有時候我想,為什麼不坐著尿呢?

坐著尿就什麼角度都不用管了,站著尿的問題則關乎落點,確實是這樣的,從瞄準到降落,傘兵撐開他的降落傘,能見度清晰,但如何精準著落呢?男孩子都在練習,你知道的,重點不在於距離遠近,也不在投射點高低,而是在,弧度。只要你抓到那個拋物線曲度,你總是可以安全落下的。

國中之前,我不敢在小便斗前尿尿。真奇怪,為什麼身旁男生都可以這麼自然接受,在大庭廣眾之下袒露呢?

喔,正因為他們是男生啊。我這一代男生的教養就是,要坦然,像他們說的,男生要不拘小節。男生是豪邁的,男生什麼都不怕。

但國小時我的疑問是,如果男生就是要豪邁,要不拘小節,那小便斗還要隔板做什麼呢?它同時遮掩,卻又要袒露,那百分之九十八的袒露,及突出牆壁百分之二的遮蔽,到底是要我們大方露還是害羞遮呢?

或者,只要能掌握這其中微妙的差異,就是男生所以成為男生的關鍵吧。上廁所的路線就是成為男人的方法之一,男生終其一生都在練習,如何以別人認可的方式解放,要站著,別坐下。要坦然,齊線對準,此起彼落。要發射,要使自己的人生成為那條拋物線,總是落在大家預期的點上。

不知道誰說的,反正就這樣傳開了,說我總進隔間裡。又不是女孩子,是男生哪還怕人前坦蕩蕩。

從那天起,我在上課學習,在下課也練習。每天早上起床前都勉勵自己,今天一定要在小便斗前尿尿才行。要像個男孩一樣尿尿。如果不怕羞,也許我該在聯絡簿上今日完成目標寫上這條,不知道一連五天完成,可不可以拿到小貼紙一張。

那是我成為男孩的第一課。

我永遠記得那些時候,下課比上課還像抽考,就定位後,鷹眼狐疑,誰都該專心點,沒人在瞄吧。除非你也在瞄,不然你怎知道別人專心還是瞄呢?好不容易就定位,只是旁邊的人去了又來,後來甚至連身後都站了人呢,我且懷疑,他們就是故意排我後面的,是為了盯我而來。難怪有些廁所進去要收錢呢,哪有這麼好的事情,免費還給你看到底?但那時他們都進來看免錢的了,知道被人注目著,愈想放開就愈是放不開,這是自己的水門案,身體裡身體外同樣膠著,時間比什麼都長,比耳邊聽到噓的流動聲響長,比閉上眼能描繪出的流動弧線長,這樣等著等著,心底忽然起了個念頭,努力回想別的男生都怎麼收尾的,也跟著假裝抖幾下,拉起拉鍊,啊,是不是忘了打個冷顫之類,作戲作全套還要手抹抹褲緣才跑去洗手,身後同學則抓到有人午睡沒睡般得意喊著,你根本沒尿啊你。

是那樣輕易的挫敗。那之後,我經歷無數考驗,有的時候過關了,「他們沒看出來……」有的時候跟著別人一起吆喝,換我對別人考核,「現在我也是你們一群了」,心底有一種歸屬感,樂陶陶的,羞恥和竊喜同樣讓雙頰泛紅。而多半時候我是被排除的那一個。我不知道上廁所還能有這麼多方式啊。我不知道什麼姿勢才是對的。我知道小便斗上目標落點這麼大,但問題是,我就是無法命中啊。

有些人無法命中,有些人尿不出來。有些人終其一生都在等待解放。

故事總是一再發生

後來,我讀到艾杜瓦.路易帶著自傳色彩的小說《跟艾迪了結》。小說裡這樣描述艾迪.貝爾格樂,「艾迪」代表他父親對他的期望,那是美國電視劇裡硬漢該有的名字。而「貝爾格樂」是他們的家族名號。他的父親,他父親的父親,父親的父親的父親,一代又一代,傳承一樣的姓,也複製一樣的觀念,希望一代比一代硬才行。於是,當一個人的名是未來,而姓代表過去,姓名都被人決定好了,未來和過去都無可更改,關於現在,能有多少自己選擇的?也許就像我面對陶瓷上的落點吧。某些人看來,那是那麼大,但我們就是無法命中。沒辦法進去。

上廁所的方法就是製作男人的方法。男人是被製作出來的。你已經知道了,排除不一樣的人,便可以加入所謂男人。但說到底,什麼是「男子漢」,或者,什麼是「男性氣概」呢?當然,它是文化的產物,因應地方與時間不同的規範,但那有幾個特點是那麼共同而明顯的,男性氣概的內在,會要求你排除女性特質,而對外,它抗拒同性戀,排斥他者。看看小說中同學怎麼譏笑艾迪就可見端倪:「死娘炮。同性戀。死玻璃。娘娘腔。臭娘們。基佬。蓮花指。查某體。偽娘。肥婆。人妖。死變態。」同性戀與女性特質在此重疊,這就是通往廁所的途徑了,只要繞過這些,你就夠MAN,是個純爺們。

打架、髒話與足球是艾迪的勞工家庭裡男性氣概養成指標,而你必須接受這些暴力,你才能成為男人。這本書不避諱描寫那些暴力,事實上他正是要突顯那些暴力,它因此跟著變得有力。它是把短匕,知道怎麼把鋒芒磨利,刺在我們以為現代或文明的軟肋上。

艾迪.貝爾格樂的人生遠嗎?葉永鋕的離開促成2004年《性別平等教育法》的修訂。2011年10月,就讀蘆洲鷺江國中一年級的楊允承從自家樓上一躍而下。根據學校紀錄,允承在學校被同學取笑女性化,他在遺書裡寫道,他曾經向別人求救,「但沒人理會,我只能選擇沉默。」從永鋕到允承,十年過去,沉默只能繼續沉默,故事總是一再發生。有些人是艾迪.貝爾格樂,他可以擺脫,得以逃離。而有些人真的逃離了,卻選擇一條永遠不能再回頭的路,那就發生在我們身邊。正發生在我們身邊。

我想跟你說,跟世界上所有的我,所有的艾迪,所有的永鋕與允承,或是苦惱於上廁所的路線,正在成為男人的你說,我知道,這世界真的好艱難,上個廁所都搞得我們痛苦不已。但後頭還有更帶勁的呢。只是,就算如此,我真正想說的是,不要太勇敢了。有時候你會發現,除了勇敢,也就什麼都沒有了。不要失去自己喔。要好好地活下來,要堅強,可以哭泣,但永遠不要放棄希望。要去對抗,但不要變成自己所對抗的。在這裡跟你打勾勾,不夠勇敢的時候,還有我呢。還有我們呢。這是上廁所的路線說明,也是成為男人的使用說明。但不能成為男人也沒什麼大不了啊。如果男人都只是這樣小里巴氣的生物,愛搞小圈圈,心胸比那話兒短,規矩比他們舌頭還要長,那你可比所謂男人還要大得多呢!●

自由副刊2015.08.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