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聽母親說話 ─ 王盛弘
圖◎吳怡欣
母親老了,膝蓋痛了好多年,終於隱忍不住,同意置換人工關節,手術後躺病床上,顫巍巍地父親也到醫院探望,坐床尾,無語。晚上在家裡,臨睡,黑暗中父親問,你母親的腳好得了嗎?語氣是我陌生的溫柔,我說,這不是個大手術,但好不好得了得看復健狀況。父親略帶憂心地回我,年輕時候做過頭了。是說母親勞動過度了。我抓住機會再度叮嚀,是啊,苦了一輩子,你要待她好一點。也不知父親聽進去了沒,幽幽地他又說,做的又都是粗重的工作。
我的心頭一震,破天荒頭一回,父親在口頭上珍重母親,感謝她對這個家庭的付出。躺床上我複述了幾回,牢牢印在心版上,隔天一進醫院,就當「貢品」進獻給母親。母親大概也感意外,眼角浮泛淺淺的笑,緊接著卻數落起父親日常對她言語上的刻薄。母親是個好好女士,從不在背後道人長短,面對我說的話,只要不是為她謀福利,總是好好好、好好好地應答,但一提起從父親那裡受到的委屈,倒有點來勁了。
我是要反駁她還是附和她?也只能說實話了──他也不好過啊,中風後雖還能拄杖走動,但哪裡也去不了,連要摸兩圈都找不到牌友陪,那樣愛玩愛漂亮的一個人,心裡一定也不好過。母親聽了這話,勁頭瞬地蔫了下來,囁嚅,也沒錯啦。又為自己辯白:我也難過啊。我急忙說,當然當然,你最辛苦了,這個家都靠你撐著。這是我的真心話。「撐著」一詞一時我找不著母語,就以國語說了,不知母親懂不懂。
每年花開滿樹,但都留不住
上回返家是春節假期,大年初一午後,我站稻埕一隅柿子樹下舉頭張望。這棵柿子樹是四年前弟媳婦懷孕時,我為她肚裡的寶寶種下的,一個紀念,四年過去,已經長到屋脊高,二月天,葉子落盡,一樹光禿,枝條四竄,我站樹下思量,也許應該趁新葉長出前稍事修剪。這時母親自裡屋朝我走來,長期的膝關節退化讓她的雙腿已經有點變形了。母親右手拳著,直到我面前才攤開,掌心裡躺著三顆乾燥的果實,只比玻璃彈珠大不了多少,我掃了一眼,知道是柿子。
母親告訴我,它啊每年花開滿樹,但都留不住,去年只結了這小小三顆柿子,她特別冰在冰箱等我回家讓我看。事後我想,我應該看得更專注更仔細更煞有其事,才配得上母親為我留這三顆果實的心意。
和柿子樹同齡的姪子,小名安安,愛笑愛講話,正是活潑好動的年紀,大人們都喜歡逗他。安安抱抱,他便朝我張開手臂,安安親親,他便把嘴巴嘟到我臉頰,好用力啵一下,再一個,啵。小孩子真好,無憂無愁地,只要負責長大就好。一個晚上,母親領著他向長輩道晚安,阿公晚安,姊姊晚安,哥哥晚安,我聞聲探頭,指著自己狡猾地說,帥伯伯晚安。誰知這小子愣了愣,也指著他自己說,帥安安晚安。說完歌歌歌地兀自笑個不停。
看著母親漸趨變形的雙腿,我心想,再不能聽任她對自己身體的處置了。年假結束回北部後,我請曾任報社醫藥版記者,也當過衛生局長的朋友推薦值得信賴的醫生,請他幫我打聲招呼。其餘大小瑣事就全靠大哥一個人張羅了,他只囑我一件事,讓我說服母親同意動刀。我抱著這件事由不得妳了的心情去打了電話。大概母親知道也只能這樣了,只說好啊、好啊。便安排在清明假期動刀,也方便我返鄉探望。
其實只是陪伴,母親淺淺地眠著,自己扶助步器去洗浴、如廁,我就只是在旁看看報紙看看書寫寫字。倒是花很多時間一起看電視。母親曉得我愛看日本綜藝節目,《全能住宅改造王》、《黃金傳奇》、《來去鄉下住一晚》之類,便將頻道鎖定日本台,但她不懂日語也不識字,我一邊看一邊即席講解,用的是蹩腳的母語,許多時候支支吾吾,也就以國語打混過去──來自巴布紐亞幾內亞,啊,在大洋洲啦,澳洲隔壁的國家的原住民,爸爸媽媽小姊姊小妹妹一家四口,住到日本的接待家庭,日本家庭帶他們上東京新宿玩,小妹妹說,沒想到電也有很多顏色,爸爸說,如果有電,晚上就可以捕魚了……第五天要離別了,媽媽說,家裡的田都沒人照顧,很擔心。爸爸說,雖然日本很不錯,但還是自己的家鄉好。小妹妹說,我可以一直住在日本喔。說著說著,兩家人哭成一團。我的鼻頭也酸酸的。母親說,這些節目趣味趣味的,雖然不懂,但平常她自己一個人也會看看。我告訴自己,要多為她口譯幾個節目,下次她可以看得更盡興,雖然細節不同,但這些節目的邏輯和價值觀都是很類似的。
我知道母親自己一個人看的,多半是鄉土劇,從她專注的神情就可感受到。可是母親願意陪我看日本綜藝,我卻定不下心來陪她看本土劇。偶爾在小吃店瞄上幾眼,我永遠搞不清的《台灣霹靂火》啦、《風水世家》啦、《夜市人生》啦,演的到底有什麼不同?這個有總裁那個有董娘,這個抱錯孫子那個上錯老婆,住家客廳都有百萬裝潢的派頭,而大老闆的辦公室總有幾張塑膠地板掀起一角。不過我真要感謝這些長壽劇,它們比所有子女都要更盡到陪伴的責任,陪伴父母們度過多少個夏蟬唧唧的長夏、霪雨霏霏的冬日,讓他們喜讓他們憂,讓他們腦中有個小劇場。我常打電話回家,也曾有過鈴聲響了好一會兒,母親匆匆忙忙來接,又似乎急著想掛掉。我暗忖,是秦楊正揚言要奉送一桶汽油加一枝番仔火、那個誰又捏爆橘子,還是陳美鳳再度哭得死去活來了?
但有時候,腦內小劇場也太過於戲劇性了,有回我勸母親不必凡事搶著做,偶爾也該擺爛罷工,自然有人幫忙收拾。母親歎一口氣,唉,愈不做就愈不能做了,讓人倚靠總比倚靠人要來得好。這是我熟悉的論調了,接下來她卻說,如果我不做,以後老了,沒人養我怎麼辦?我又心痛又好笑,這是本土劇常有的情節吧?讓母親有這樣的想法是子女的罪過,我卻只能嘻皮笑臉哄她:雖然稱不上好命,但苦了一輩子,如今丈夫兒子媳婦孫子孫女都圍繞身邊有說有笑,這樣的人生也不能說有多壞了。雖然不該由我來講,但這的確是我的真心話,我一向不敢向命運要索太多,這是生活教給我的。母親想想,點頭說,也對。
愛讓人聰明,也讓人傻
母親的話很少,為了多聽她說話,我要說更多的話,最好讓她覺得她說的話對我有幫助。大學時為了讓母親談談她自己,我說課堂報告要寫她的生平,她只好說了──家貧,出生後曾送人當養女,外婆捨不得,天天跑去收養的人家,偷偷地、遠遠地看望,最後還是抱回自己養,養到六歲稍懂事了,就去幫傭,沒讀過一天書,少女時候進紡織廠當女工,直到將近三十歲,媒人拿著照片來說親,她看照片裡的男人長相端正,家裡又有田產,想說以後日子可以好過些,沒想到……啊,沒什麼好說的啦。也就這樣,三、五分鐘就交代完自己的婚前生活,而「沒想到」之後才是人生最大的難題吧?
病房裡我重施故技,告訴母親,你要多說些話啊,我有一個作家朋友,姓蔡,也是咱們彰化人,他有一篇文章專寫他母親說的話,說他母親會報明牌給他,還跟詐騙集團周旋,趣味趣味的,我也想寫一篇這樣的文章,可是妳話太少了。母親一聽,不甩我,啊,不要寫我啦,我沒什麼好寫的,我不會講話,話給會講的去講就好。可是我想聽啊,這句話我沒說出口,拿起梳子幫母親梳頭髮。片刻後,她想到什麼,問我,要不然你想寫什麼,教我講。我哈哈大笑,不行啦,這是作弊。「作弊」我用的是國語,我想母親總是懂的,我說的話。母親也笑了,對喔,作弊不好,就算別人不知道,你也騙不了自己。
母親不說,但我知道她也接過詐騙集團的電話,騙她說,嫂嫂在他們手上,要她匯款。母親急了,騎摩托車載姪女到鎮上郵局匯款,行員勸她是騙人的,母親很生氣,堅持媳婦被綁架了她要匯款贖回,可是她不會寫字,讓姪女幫忙填匯款單,那時候姪女剛上小學,也不會,才終於沒把錢匯出去。這件事是姪女長大後才跟我說起的。愛讓人堅強,也讓人軟弱,愛讓人聰明,也讓人傻。
輪到弟弟在病房陪母親過夜那晚,安安黏著我走東走西,又抱著一床小被子說要和伯伯一起睡,卻爬上爬下地沒個安靜,我索性推開手邊的事情,帶他到戶外走走。
稻埕邊沿的柿子樹又長高了不少,天空既是它的追求也是它的歸宿。巴掌大的綠葉層層疊疊,花已經開過,樹上結了無數小果子,但不能高興得太早,它們還得禁受豔陽、雨水、毛蟲與颱風的考驗,也許會有幾枚逐漸飽脹,終於在秋天成熟。走逛一陣後,我提醒安安該睡囉,抬頭指著星星,跟星星說晚安。安安也抬頭看星星,星星晚安。噓,小聲點,你把星星都吵醒了。我又指著月亮,跟月亮說晚安。安安壓低嗓音說,月亮晚安。嘓嘓叫的是青蛙喔,跟青蛙說晚安。安安跑到田埂旁,探向剛播下秧苗的水田,青蛙晚安。煮飯花晚安。煮飯花晚安。狗狗哆嚜晚安。哆嚜晚安。安安的柿子樹晚安。柿子樹晚安。
母親,晚安。●
自由副刊2015.05.10
上一篇:【文友新作】再見 ─ 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