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姊弟都離家多年，母親這幾年急遽衰老，在南部和父親守著偌大的老房子。她曾小中風過，此後，走路不平衡常會摔倒、聽力受損，又伴隨高血壓、糖尿病、失眠、暈眩……時常和父親往醫院跑，拿回的藥丸太多，三餐吃的、早晚吃的、睡前吃的、一天吃一顆的……吃藥變成一項細瑣的工程，擺了滿桌子的藥袋，於是買了藥盒裝盛。

原先她還能記得每一種藥物的服用時間，後來實在太多，或者因為記憶力減退，老花眼又看不清藥袋說明，於是父親幫她將一星期的藥裝妥，她每天只要記得飯後半小時吃藥，和吃飯一樣規律。但是她私下又覺得一次吞太多顆藥丸不好，怕會互相抵銷效力或造成身體負擔，於是把一堆藥丸分成兩次服用，飯後半小時的、飯後一小時的，在未完成吃藥大事時，便不斷宣稱：「幾點時我還要吃藥。」也像告知周圍的人幫忙提醒。

而每隔固定時間便必須向不同醫院和診所報到，抽血、驗尿、拿藥、照X光，這些行程都標示在月曆上，父母親沒有什麼機會書寫，到了老年，竟是為了上醫院而重拾起筆，以生硬的筆法勾畫：省立、市立、奇美、衛生所，因為每一家醫院、醫生擅長的項目不一樣、遠近便利不一樣，當初為單一症狀就診時，並未考慮日後上醫院會變得如此頻繁，日後即使想要轉診，醫生接下較棘手老人症狀的意願並不高，還是建議回原來的醫院，於是父母親為了張羅這些用藥，紀錄簡直如〈木蘭詩〉：奇美照X光、省立驗肝炎、市立看糖尿、診所降血壓。

牆上掛著贈送的月曆，是父親特地保留的，不管圖案是令人垂涎的四季蔬果，或賞心悅目的風景名勝，都不是欣賞重點，日期之外的空格大，方便書寫，才是父親決定留用的原因。

上頭偶爾記錄著我們姊弟回家的日子。那些寫上名字的空格，彷彿閃耀著特別的光芒，用紅筆標示出來的字，和周遭的就醫紀錄有著不一樣的線條和表情，顯得流暢而歡快。

原先，只要告訴母親何時返家，她便記得牢牢的，然後一天天開始倒數計時，直到當天來臨。可是最近一年，這個行程也要記上去了，因為父親受不了她老是弄錯時間，又很堅持己見，常和父親爭辯，等到向當事人求證之後，才吶吶承認記錯了。幾次下來，父親只好在行事曆上寫下我們回家的時間。

這天，母親在電話上告訴我，她忘記阿嬤的忌日了，是大妗打電話通知她才猛然想起，往年她都會與大家一起去塔位祭拜的，母親說：「幾十年了，竟然忘記……」

明年記得寫下來就好了。我心虛地說。

翻翻自己密密麻麻的行事曆，其實，有時候，我連母親的生日都要刻意填上才不會忘記。●

【第十屆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獎】

【評審意見】

晚年生活

◎劉克襄

大開本的蔬果月曆，以及時間表清楚的藥盒，這是許多老人晚年生活容易失智下，必備的生活內容。本文點出了這一狀態，又不經意以此對照自己，其實也常迷糊地忘記一些瑣事。有此結尾，小品之氣便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