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1-30 09:50:48阿盛

【文友新作】父親的麻將桌 ─ 胡也

    




    退伍前,父親的麻將間地磚光可鑑人,天花板垂掛的水晶燈燦亮如驕陽,夜裡一室輝煌。父親與同事們經常在晚飯後,腆著肚子揣著菸酒笑談著一一入座;癮君子吞雲吐霧,搓揉每一張牌都若有所思,愛喝酒的紅著臉,即使放砲了,咒罵完仍瞇著眼睛笑,燈光映著父親油亮的額頭,他的圓臉看起來特別飽滿。

 父親常說,牌品如人品,上了牌桌,人都要經過試煉;於是他打牌堅守分寸,牌桌上輸贏不大,來往的牌友,牌品不好的便不再往來。單位裡的長官侍從來來去去,麻將間見證了父親豪情得意的人生光景。

 當父親不在家的時候,寂寥的麻將間便成為我和弟弟的遊樂園。

 我們將麻將盒裡的牌一塊塊倒出來,橫著豎著當積木玩;白板立起來是一臺電視機,將紅中放在餐桌上成了香噴噴的烤肉串,把梅蘭竹菊四張花牌立在門前做盆栽,以透明牌尺將房子圈起來砌成圍牆。我們拿一塊塊塑料方塊,在牌桌上設計著幸福家居,在童稚的想像力所能企及的地方,麻將桌上堆砌的家園,美好而單純。窗外販售麵包的發財車穿梭巷弄,廣播著誘人香氣,鄰近孩子騎單車,一路按著鈴鐺,呼嘯過整排公寓,而我們專心致志地虛擬一個世界,在麻將桌上,沒有算計與輸贏。

 總是讓母親收拾得乾乾淨淨的麻將間,也曾經權充英文教室。

 我上中學前,父親情商單位裡一位年輕軍官到家裡來教英文,就著這一張麻將桌上課。

 一個能將女兒帶向光明遠景的年輕人啊,當時母親心裡一定是這樣想的,於是她對待年輕軍官,就像對待未來女婿那樣親切。將麻將間的冷氣機打開,(那是只有爸爸打牌時才有的待遇),小茶几擺上水果點心,殷勤替換冷掉的茶水。

 置身在透亮的麻將間上英文課,我望著整齊排列在麻將桌邊的透明牌尺,手指摩挲著鋪在桌面上細滑的卡其色麻將紙,聽見房門外傳來弟弟在客廳裡看卡通的電視聲。我突然感到麻將間非常清冷疏闊,彷彿真空了一樣。年輕軍官的聲音像包覆在水面下,室內明亮的光暈中他嘴唇開闔的速度卻愈來愈慢,隱約聽見年輕軍官拉長母音念了一句「 A- pple」,我還來不及開口覆誦,便在他雙唇摩擦的瞬間重重搖晃了一下腦袋。想來這一張麻將桌大概只適合用來玩耍,不宜從事正經八百的活動。

 而今,父親的麻將間,變成我堆放書籍雜物的儲藏室了。麻將桌被逼至牆角,其中一根桌腳已經跛了,必須靠人力將它扶正,才能站得直。我猜想在侷促的麻將間裡打牌的父親,是不是感到了人生至此再也無法施展的悲哀。

 大約一週有兩三天,三位鄰居伯伯或搖著蒲扇,或穿著短褲汗衫前來,一人沏一杯茶,坐上麻將桌搓牌。微駝的腰背輕輕跟著桌面上舞動的手臂左右搖擺,洗牌聲浪退潮般有氣無力一聲遠似一聲,座中幾十年老煙槍不時從喉間迸出濃稠的嘆息,患了重聽的拉開嗓門說話,卻不能避免各說各話的寂寞。偶爾我坐在自己房裡讀書,聽見隔壁房間老先生們低沈交談,會感到一陣淡淡的悲哀,感到整個世界都垂垂老矣,無從欣賞輕盈與快捷,而他們曾經固守的信仰如今卻變成一面殘酷的鏡子,照見自己再也無力改變的頹喪與蒼白。

 某日午後,海的那一邊二伯打電話來告知,奶奶過世了。正在麻將桌上打牌的父親匆忙接過電話,默然坐回牌桌。那一刻,牌尺與塑料麻將之間清脆響亮的敲擊聲忽然都安靜了,牌桌上把玩銅板骰子的手倏地停格凝止。我猜想,在麻將桌上看盡世態人情的父親,那一回竟也在自己的麻將桌上經歷了一場最無情的試煉吧!
 
 
中華副刊2014.11.30

攝影  彭義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