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1-17 10:47:39阿盛

【文友新作】 晚安曲 ─ 蔡文騫







從新訓到退伍,日子規律地行進著,同樣規律的還有每日晚上九點五十分,費玉清準時與我們道晚安。

初入伍時,《晚安曲》的輕柔歌聲由嘶啞喇叭唱出,卻引起一陣此起彼落的慌亂,因為歌曲結束,一切活動便必須熄燈靜止,人與內務就定位,短短幾分鐘內,還在浴室洗澡的,苦惱不知如何懸掛蚊帳的,排隊打公共電話的,都得即刻回到自己的床位躺平,拖鞋的間距,牙刷的方向,皆有秩序與規定,查鋪的手電筒光束,逐一安靜掃過每個人身上,隱約地啜泣聲漸弱,終於每個人都疲憊睡去。

宛如口令或咒語,讓一切歸位,物件如是,情緒如是。

剛到單位,上下左右睡的都是學長,暗暗擔憂一動作一轉身,嘎嘎作響的床板,會驚動學長們,偏偏又患上感冒後的喉嚨敏感,白日也咳,入夜更咳,不知道因為緊張或為什麼,總機室轉開廣播放送《晚安曲》的按鈕,好像也轉開了我的咳嗽反射開關,盡量低聲地咳,從喉頭到胸口都收縮如氣喘發作,實在忍不住躡手躡腳爬下床到內務櫃拿藥水喝,跑進廁所關緊門大咳一陣,學長早就被吵醒了,但只是翻身背向。

一天匆匆,一年亦匆匆,終於輪到我們當老鳥,羽翼未必硬,膽子卻大了,《晚安曲》後,下樓加班做業務兼吃宵夜,把辦公室四面窗簾遮好便可欣賞電影,枕頭下棉被裡則是點點手機燈光。離營前夕長官們訓話不外:「把握那美好的前程,珍惜你錦繡的人生」,出於卑鄙笑容的參謀主任口中,格外諷刺,說得比費玉清唱得好聽啊。一位學長說:退伍以後,好好做人。

重拾人性,這倒是難題。

退伍之後工作輾轉,竟又搬進與當年營區只有一路之隔的宿舍,再也沒有人會強制規定就寢時間,但每晚九點五十,前奏又準時響起:讓我們互道一聲晚安。

偶爾記起退伍前一晚,想像中應該興奮狂歡的一夜,幾位同梯卻只是各自安靜收拾黃埔包,能分贈的禮物都已分贈,該交換的字句也收下了,三百多天的倒數,在歌聲中聽見曲終人散的一刻。

明天好像一切都會變好了,沒有軍令沒有崗哨,沒有制服沒有任務。

「晚安,晚安,再說一聲。」

明天不再見了。

人間福報副刊2014.11.17

攝影 / 彭義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