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0-12 12:17:04阿盛
【文友新作】迷路 ─ 張郅忻
婚後,我搬至男人家。雖然同在高雄,卻是我十分陌生的地方。男人說,我過去活動的地帶是南高雄,現在則居住於北高雄。所謂活動是指大學四年與工作三年,時間不短,然大路痴如我仍分不清南北。 男人從小生在高雄、長在高雄,對於此地的路名與河道瞭若指掌,柏油路可能曾是田埂、河道,甚至海洋,他騎摩托車載我走過許多地方,滄海桑田,毋需百年。他告訴我,現居地位於愛河上游、南北高雄交會點,此處不若房價水漲船高的北高雄那樣精英、貴族化,多是八十年代蓋的獨門連棟透天厝。男人的父親白手起家,好不容易擠進一間大公司,在男人七歲時買下這幢房屋。彼時,巷弄如鄉村,隔壁鄰居圈起空地養雞,整條巷弄滿地雞屎,後方空地則大家分地種菜,菜葉收成互通有無。男人們黎明即起,摩托車聲隆隆響,留下女人與孩子,她們曬衣澆花在巷弄裡大聲交談。那也是大家樂盛行的年代,組頭住在巷口,豬哥亮走紅於藍寶石大歌廳,左鄰右舍、條條巷弄充滿蓄勢待發的氛圍。 我原是鄉鎮長大的孩子,對於男人描述他的大城童年,雖不一致,也有相似之處,譬如現今與市場垂直貫穿前後火車站的馬路原是河道,上頭有許多攤販,父親帶五歲的我到其中一家熱炒攤吃宵夜喝啤酒,阿公帶國小的我到那吃豆花買香蕉,河上有橋,橋頭有一攤賣楊桃汁的,上學放學都會經過,楊桃香氣既酸且甜,滋潤我童年的盛夏。我常在客廳陪阿婆看豬哥亮歌廳秀,跟隨沉迷大家樂的她到組頭住處,街尾美術燈店,富麗熠熠燈火輝煌,與幽靜小鎮並不相稱。某日,組頭走路,燈火盡滅,海市蜃樓般消失蹤影。童年的朋友多選擇到外地工作,能走多遠就走多遠,遠方多姿多彩,除非不得已才留下。少小離家的我們久久於改換臉目的街坊重逢,過去曾如此親暱說著悄悄話的同伴,亦如這條走過千百回的大街,拔除熟知的換以陌生的,不斷探測你記憶的底線。 男人居住的街巷亦改變甚大,雞圈被兩層樓高的鐵皮工廠佔領、菜園蓋起房屋、組頭搬遷,熱氣蒸騰的年代逐漸冷卻。此地逐漸老去,不再討喜,年輕人喜歡往北方去。暫停工作、專心待產的我,在男人外出工作後,有大量時間滯留此地。我騎電動車,時速三十,電量有其限制,不能走得太遠,只好循環迴繞這塊區域。圍繞社區有許多小吃攤,如虱目魚粥、鹹酥雞攤、碳烤、滷味等,午後黃燈掛起,臨近有學校,不愁無人客。稍遠處是賣場型餐飲店,尤其吃到飽火鍋店一條街連三家,粗俗,男人形容。往北行,連鎖高級加盟店林立,燒肉、牛排、日式料理價位皆高得離譜,一間平易近人的小店竟難尋覓。我騎車緣路旁店家而行,忘路之遠近,未發現桃花源,時常迷途不復得路,只得打開手機導航系統,請求衛星指引歸途。幾次之後,男人繪製一張簡易地圖給我,明誠路直騎遇見民族路,再是博愛路,三條大路連結不同地點。我再記下小點,幾間價位、口味皆能接受的小餐館以填飽肚囊,一兩間採光明亮、來客不多的咖啡館得以閱讀寫字。 我牢記固定商家及路線,畏懼陌生地標、相似店面引我到不可知的地方。向來對方位辨識度低,「迷路」在我生命中頻繁上演,不僅在異鄉,故鄉亦如是。童年的家臨近小鎮火車站,未開挖地下道時,阿婆與我要至後站的大姑姑家,最便捷的路徑便是穿越鐵軌、月台下方坑洞,直抵目的地。小學中年級某次臨時起意,騎腳踏車繞過熱鬧前站大街到姑姑家。返家時,或因被燦目夕陽迷眩雙眼,或因好奇另一條路的景色,我騎向平日未曾走過的路,通往陌生地。我既害怕,又貪戀未知地景,遂續往前行,落於住宅區內的小河躍然眼前,河岸長滿雜草,青綠與枯黃混雜,晚霞復將一切染紅,正當我迷失美景之中,夜的黑蠶食鯨吞這片天空,我的不安更甚,便循人多處騎,卻感覺離家越來越遠。天完全暗,我牽腳踏車過橋,一輛販賣鹹酥雞的貨車在遠端暗處燃起微微光亮,我鼓起勇氣上前詢問老闆火車站的方向,他指著不遠處說,那裡就是。我泫然欲泣頻頻道謝,他一臉疑惑不解。我以為自己到了遠方,卻只是在同個地方不停轉圈。 男人的家也有其路徑。這棟約四層樓的透天厝,第四層是加蓋鐵皮屋。一樓前為客廳,再是飯廳,後端是廚房,公公平日在外地工作,週末返家,故這些全屬婆婆的轄地。婆婆有她專屬的位置,患有氣喘的婆婆無法平躺入睡,因此客廳單人沙發是她的床,也是她的椅,睡覺在此,吃飯在此;椅旁茶几上有兩層塑膠櫃,擺放她平日所需的小物,如指甲剪、充電器及一本記滿親朋好友電話的筆記本。她每日不時在這裡撥打電話,整棟房子裡只有她的聲音,笑得那樣大聲、那麼孤獨。茶几玻璃墊下有一張寫著「母親節快樂」的紙張,稚氣筆跡出自她沉默的兒子。椅上有棉被、枕頭,婆婆的睡眠時間不固定,十點睡,凌晨醒,又復睡,電視是她最佳良伴,名嘴身世如數家珍。每層樓有兩間房,二樓前側是公婆房間,但他們多數時間同睡客廳,房外放置塑膠籃,髒衣服收集處,一旁梳妝台上堆疊摺好分類的乾淨衣服。後方原是小叔房間,他買新屋搬離後,房間維持原樣,架上陳設一系列各國搜集來的可樂瓶罐,衣櫥仍在,但裡頭衣物隨主人移到他方。 往三樓走去是男人的領地,一間堆放衣物及雜物,一間是他的房間。房門懸掛彩虹旗,入內牆上原是春光乍洩的海報,如今彩虹旗仍在,海報換成結婚照。男人將書櫃清空幾層擺放我的書籍,有時發現重複的便先收起或轉賣,有時則恰好合成一系列。書桌原是他一人用,現在兩人用,也需調整位置。男人指定分配我可以使用的空間,他和他的物品正在適應空間有他者的存在,我則需適應一個他者的空間。男人不時指正我各物件的位置,殷殷提醒使用完要物歸原處,我儘管反覆背誦家中細物的歸處,卻還是常常迷路。我開始回想究竟何以選擇結婚一途,憶起超音波檢查時撞見的小光點,由此起始,編織一條通往若有光處的美麗遠景。婚姻之路,人生之途,或本是無盡的追尋,至今我仍在摸索前進,如初初學步的孩子,顛簸之間,迷途於落纓繽紛的景色,跌跤於青石相間處,將沿途種種收拾於肉身行囊中。 容易迷路的天性並未阻礙我對陌生地的嚮往。出國旅遊念書工作,我離開自己熟知的區域,到達陌生彼端。陌生感如小小火光,能燃起我的熱情,不為什麼的熱情,活著的熱情。當我回顧曾經在巷子迷途的剎那,已然分辨不清,當時的決定究竟是無意,或早已期待岔路的新鮮景色。我騎車穿梭人車熙來攘往的陌生地上,假若自己是這裡的一份子。儘管居處時間仍短,路與路之間的聯結尚未完整,經過十字路口時,我偶而偏離原來的航道,讓陌生地景經過我。尋求未知的渴望與畏懼迷途的恐懼總反反覆覆,相生相伴,催促我往更遠的地方去。 |
中華副刊2014.10.12 攝影 / 彭義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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