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1-23 11:58:49阿盛

【文友新作】花想 ─ 潘芸萍

 





 當時會買下這幢臨著馬路的房子,是被屋前紅豔豔的扶桑吸引了。

 那是十二月,紐西蘭的夏天,也是當地居民換屋的旺季。我要換屋,是因為先生之前請辦的一年留職停薪到期了,必須回台灣工作;他顧念我一人帶著三個孩子,必須找一個距離孩子們的學校都近的居所,以便我往後每日接送。於是,有好幾個月,我們尋尋覓覓,就連開車也總是左顧右盼,期望有一見鍾情的幸運。

 然後,在一次散步途中,看見了「她」。「她」座落在一個好區,是個好人家。最讓我傾心的是,屋子前那株有兩人高的扶桑。那一天,在燦燦的陽光下,朵朵紅色的扶桑開得很撩人心緒。

 扶桑於我,有一種特殊的情感。幼時走路上學,沿途所見幾乎都是日式庭院宅房。雖多有高牆護圍,但總有高過牆頭的樹樹花花吸引過路人的視線。最記得,有一戶人家種的就是扶桑,而且這戶人家的牆頭並不高。每逢扶桑開花季節,我們幾個女孩兒放學經過,總喜歡摘一些扶桑花,倒不是有多喜歡那花,其實覬覦的是花中心那挺拔的雌蕊。精確些說,我們圖的是雌蕊上毛刷狀的柱頭,因為那像極了指甲油瓶中的小刷子。在那個家家戶戶都為浩繁十指而犯愁的年代,「指甲油」絕對不屬於日常生活用品。而且,女孩兒們都知道「指甲油」象徵的寓意。有許多次假裝無意卻很專心聽母親與其他太太們聊天時,常聽見這樣的評論:「那女人啊!看那指甲油塗得那麼紅,就知道不是什麼好女人。」於是,我們曉得了「指甲油」代表另一種女人,一種謎樣的,有很多故事的,女人。於是,女孩兒之間不成文的互相允許,玩扮家家酒的時候,擁有這麼一隻小刷子的人,可以選擇當那另一種女人。這對當時循規蹈矩的我們是多大的誘惑啊!也是那時就明白,原來在每一個白衣黑裙的乖乖女裡面,或多或少都藏著,另一種女人。

 買下屋子不到一年,門前的扶桑不敵一晚勁風狂颳,倒了。次日清晨發現,心中一陣愀然,好像失去的不僅是樹,還有更多深藏內心的,很個人,很私密,很珍貴的一些什麼。也許是因此心神恍惚,不出幾日,我竟然在一次散步中跌倒,摔裂了左手腕。六周後除去石膏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到園藝中心買樹,卻是怎麼也找不到同種的扶桑。正惆悵著,一眼瞥見角落站著一株開紫花的豔紫荊,已有一人高,憑藉直覺,立即買回家種下。

 喜歡豔紫荊,是先喜歡這個名字。

 剛開始,並不是很喜歡「豔」這個字,從閱讀的經驗中,這字似乎總與「不正經」糾纏不清。例如:冶豔,妖豔,豔遇,豔情,或就是李白清平調中的 「一枝紅豔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的意象過於露白。若有人對我說「你今天穿得好豔」,那件衣裳一定被我打入冷宮。還有「紫」這個字,雖然它一直高居我喜愛顏色的前三名,但我始終對孔子說的「惡紫之奪朱也」耿耿於懷,對紫色的喜好也就深藏心底,不敢大張旗鼓的宣告。然而,當豔和紫兩字放在一起,卻展現一種奇特的視覺和意象效果。彷彿是負負得正。一種毫無羞赧的宣示,不管是不是奪朱,我紫就是要紫,而且還是很豔的紫,多像新女性主義的恣意狂肆,竟引得我側目了。不過,最大的功勞還是在最後的「荊」字,樸拙,帶點自謔意味,忽然把豔紫的猖狂柔和平緩了。

 我初初見到豔紫荊,就很想探探那究竟是一種何等植物,可以當得起這三個字。待有機會看到,只見滿樹花兒開得猖獗,每一朵花都是透徹心扉的紫,不論遠觀或近賞,都各有其美。果真不愧「豔紫」之名,那紫,甚是穠豔。盡管它的花時甚短,常不出兩日,滿樹花瓣就變成紫雨,漫天落下,一番瀲灩景致。

 豔紫荊與我另一段生命有深厚的連接。移民紐西蘭前,因著先生工作的緣故,我們在宜蘭住了十多年。常常,我開車帶著孩子到宜蘭文化中心前,浸沐在一片樹樹花花中,享受視覺與心靈的雙重饗宴。最喜歡的,就是道路兩旁成排的豔紫荊。有一回,把車停在一棵樹下,待要去開車回家時,發現整輛車舖滿了紫色花瓣,美極了。開車回家沿路,看著車上的花瓣隨風一路飛颺,心情也跟著揚飛起來。

 種在門前的豔紫荊至今仍健在。我經常細心修剪,施肥,澆水,為的是不讓風倒事件重演。走過歲月,知道很多人、事、物留不住,但只要還能做的,總要盡力不是?
 
─中華副刊2014/0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