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四壯集】百工之二 ─ 阿盛
手工彈棉被,很辛苦,司傅背著大木弓,兩手都得動,夏冬一樣臉頰出汗。靠近些,彈聲頗似「疼疼疼」或「聽聽聽」,聽久了,耳鳴,音調會轉為「痛痛痛」或「堂堂堂」。棉絮跳起落下,細絲飛揚,司傅總是戴著牛嘴籠,只露出眼睛。牛嘴籠,泰半薄皮面、開數孔、內襯紗布,學校老師通常用北京話稱之為「口罩」。
我沒有見識到製作棉被的完整過程,那不太可能。印象較明晰的是「牽紗」,好像,除了理備棉花之外,唯此由婦女參與。兩人合作,一人捧紗線,一人持長竿勾來拉去,以固定棉被粗胎,也做活也講話,輕鬆若無事在身。外行者盡量想瞧個清楚,沒辦法,才幾分鐘,眼花花。真神奇,東扯西扯一陣子,棉被就像棉被了。最厲害的是一對夫婦,牽紗起手,開始談論該讓老大報考新營中學還是臺南一中還是嘉義中學,爭執激烈,完工,顧客恰好入門,檢視一番,滿意,臨行忽焉言道:恁翁婦吵這久,竟然一紗無亂,嗯,巧婦配好翁,嗯。
那司傅的大兒子與我同歲,後來考上嘉中,又後來考上醫學院,現在新北市主持一家中型醫院。他不喜人說「壞竹出好筍」,常曰:我父母雖不識字,本業一流,怎麼是壞竹?有二子一女,皆為醫,但極不喜人阿諛其子女是「名門之後」,曰:家家有門,人人有名,名門云何?我極欣賞這同鄉,知恩達理,可一世友之。
有些人,一世不可友之。老故事了,我略述,你無妨聽聽。人老故事多,但不會胡說,你放下遙控器吧,手指也別撥來點去,電視與智慧型手機肯定會令人提早患上老人癡呆症,聽到沒有?唉。
聽到敲鐵罐的聲音,人們便曉得補鍋司傅來了,其實,他往街角樹頭坐下,半聲不響,同樣立刻鄰近街坊皆知。
火爐,約尺半高,近尺寬口,內置木炭,爐下方一拳大之洞,洞連一鋁管,鋁管接鼓風器,鼓風器約淡水李炳輝的手風琴一半大,一支木柄鐵杓,鐵杓形狀類若今之星巴克咖啡杯,破銅壞鐵碎片一小堆。司傅使用的工具大概如此。
補鍋,是概稱,凡金屬容器都能修補。司傅審視破裂處,若周邊無損,算小傷,周邊亦損則告知顧客,須敲破,一起補好,免得日後又補。這是基本職業道德,做事要老實負責,不能像如今的詐財「賣油郎」,無人曾見修合意,有天盡知存心毒;也不能像如今的顢頇厚顏官員,寶蓋頭下兩個口,一口說有一口說沒有。
鼓風器,手動之,鐵杓裡的碎銅鐵熔成稠漿,司傅手捧一疊沾油的布,熔漿倒在布上,由鍋外急貼破點,另手握鐵片於鍋內刮平。很簡單,收費也很少。
區區疼皮痛肉勞力錢,夠司傅養家嗎?我認識其一,不但養家,還栽培兩子讀大學,一法律系、一物理系。後者結婚出國留學,客逝他鄉;前者當了司法官,畢業結婚後從未返家看視老父母,十五年整,直到一九九八年,老父母同時車禍身亡,他才還鄉,順便賣掉祖屋土地。不知他現今是否還在「維持正義」。
純敘述,細節與評說根本不用了。百樣人,百樣工,百樣心,百樣行,縱有百嘴亦難道。我只想講到此。
─中時人間副刊2013/1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