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9-25 14:09:33阿盛

【得獎作品】衣事 ─ 蔡佩均

 

 


 

    那次之後,我再也沒看過母親穿內衣。

 

    起因其實簡單。我在名牌內衣拍賣會搶購了許多戰利品,一如既往,包含我與母親的,回家後興高采烈拉著她進房試穿。同時發現,她的,尺寸買小了。即便那已是最大型號,但無論肩帶如何調整仍無法妥貼穿上。也許是因為年歲,也許是久病變形,身體的對稱感,不在了。

 

 她說夏天天熱,不穿了。那當下雖然無法準確探知她的心事,但能感知她不無遺憾。我忽然覺得好抱歉,微帶心虛趕忙套上和她同款不同色的家居服,熟練地用偽裝相似遮掩彼此差異。一種技窮的安慰。

 

 我知道她正看著我,就像回望昨日的自己,眼神因而溫柔迷濛。她也曾有過年輕身體,纖細勻稱,也曾精細看待每一次穿著,喜歡站在滿天陽光處,讓別人欣賞自己如蝶綽約張翼。多少年前的事了。

 

    接著是大塊沉默。

 

    我們穿衣妝點,緣由身體的對稱,因對稱呈現的美麗。身體的對稱與否成為一個信號。若我們卸妝而無心於美醜,那該是因為生命的逐日漂白與褪色。

    我說,拿去裁縫店修改吧。

 

    母親搖搖頭,不用了只是件衣服。

 

    原來只是件衣服嗎?

 

    曾經在意的,是不是,經歷過猝不及防的狼狽蒼衰,就會變得微不足道,再不願費心經營?則在那之前,錙銖必較處處留神,勤勉保養身體天天把年輕穿上身,以便配上最好看的穿搭,視衣事為天大事的日子裡,是否我們從未認份扮演自己,我們不自覺究竟日復一日穿誰的衣?正演繹著誰的人生?

 

    小時候喜歡玩變裝遊戲。和幾個同齡女孩樂此不疲,遍尋奶奶媽媽姑姑的壓箱底嫁妝什貨,窮盡一切想像,用同樣的首飾配件搬演各式風流人物,這回你扮許秀年戲唱移山倒海樊梨花,下回該我當青蓉演個風塵三俠紅拂女,矢志復南陳。

 

    我們也樂於建構另一種想像。那是服裝儀容檢查前的周日午后,手裡捏緊紙鈔,心跳蹦蹦跑進理髮店,一坐上等候區的矮凳便迫不及待翻閱美髮雜誌,一頁翻過一頁,一冊換過一冊,貪看不同短長的髮式,努力幻想移花接木後新造型可以為自己換張新臉孔,俏麗動人如書刊上女星,讓心愛的男孩牽手遠走天涯。

 

    於是,在任何可以讓自己更不像自己的裝扮遊戲裡,在出門前攬鏡自照時,讓最美好的心意盛開在頭臉與衣服上。

 

    我們都曾鄙夷內衣外穿的裸露,卻對衣裝與身體眷戀迷惑,因此暗地較勁,費心遮掩而又刻意若隱若現,厭惡之,效學之,耳語之,再讓虛掩的身體欲望在曖昧的目光下散播。

 

    那時候,怎會去想像凋零衰老這麼細微久遠的事?為什麼要想那些天長地久以後的事情呢?那與眼前無關,與青春無關。

 

    待我們不再對鏡擠眉弄眼,練習各種轉身回眸與唇角上揚的傾斜度,出得時光隧道洞口,我們都已長大,紅顏逝去在鏡前。

 

    想來,初嫁時的唇膏與粉餅仍靜默在母親的梳妝檯內,無聲地乾涸,碎裂如掌紋。

 

 母親掌心那道呈鎖鏈狀相扣綿延的感情線,註解了她對家對人不求回饋的多情付出,以及無可避免地被日益臃腫的家事人事擠進光陰的暗角縫隙,先是粗荒對待臉上彩妝,後來悄悄延展至對身姿的放逐。我再也沒看過她穿內衣了。

 

    我凝視母親,如同凝視多年後另一個自己,蒼老的身體。

 

    母親不知道,我也曾想過要像她一樣,羨慕過她,甚至,模仿她。

 

    她有張沙龍照,佈景是白雪皚皚的富士山影,山形蒼白美麗,照片中的少女巧笑端莊,眸光流轉,團花盤扣改良式旗袍上雲彩翩飛,那是我對母親所有過往青春的唯一記憶與總結。

 

    那張照片讓童稚的我樂意去遐想未來,以為全心全意看著照片就能疊合裡頭的倩影,梳起翻雲烏髻,顧盼生輝,優雅地掌理一個家。以模仿母親為開端,對於如何成為另一個人,我總有那麼多渴望。

 

    人們總說我和母親十分相似,容貌與聲調,性情與好惡。每當聽聞這樣的耳語,都要忍不住細想,我與她之間,到底是因為模仿而相似,或因為相似而使我便於模仿?長大後的我又認為,「相似」意味著難以翻盤重起一局的絕對性,那其實指向高度雷同的生命情境。有時不免錯覺,或者,非關年紀與世代,我與母親的距離,不過是幾款服飾花色,幾片風吹起時飄飄輕掀的裙襬。除此而外,會不會就是等比例複製的人生?

 

 行年漸長,我開始熱衷另一種扮裝。

 

    那是存在於這世界的隱而未顯的另類穿衣哲學。人人運轉各自的生活,卻信馬放韁循著一式一樣的板型模組去想望相近的願景,去仿擬美善,趨吉避凶,去送往迎來,遇合離別。我們充分具備那樣的技藝,行禮如儀,衣錦才能還鄉,適婚年齡當嫁娶,綠葉成蔭養兒求防老,二十歲的人必須懂得四十歲的哀傷。我們展演各種能力如穿妥華服美衣,自以為是獨立個體,然而最習慣的穿著,卻是穿上制服,在集體合唱中歌聲嘹亮。

 

 漸漸地,我才知道,原來生命並不如小說家所言,華美如袍。典型在夙昔,我們總得處處補丁時時記取殷鑑,練習與集體相似。然而如此一來,「相似」便像無數個自己,日光下,在塵囂中對望。

 

    一如我之於模仿母親,母親模仿她有意無意效學的對象。

 

    她總是習慣且清楚如何在生命中畫出一道光譜,豐盈家人,空乏自己,就像多數為人妻母者的類似姿態。

 

    作為母女間交心對話的起點,她的敘述多半以「你外婆說」開場。你外婆說嫁出去的女兒是潑出門的水,只能多做事少說話千萬別哭哭啼啼回娘家。你外婆說她也沒有真正談過戀愛沒有披上婚紗就成了黃臉婆,來不及細想未來就成了家庭主婦。你外婆說過的,這是命運。

 

    或許,她這一生練習得最像的模仿就是忠貞,對丈夫對子輩對生養她的家,對她應該愛的和應該也愛她的,對出現在她生命中的一切人事。她以為她一生無所謂好惡,只要有一個家,容納她的付出,便已足夠。

 

    無數次「你外婆說」在我耳際提醒。我從沒看過外婆,但如果這就是命運,母親如何願意相信並接受,誠心以待?記憶中,童年因為怕生常緊跟在她的身後,視線向著與她相同的方向,看著她以慣性微笑,彎腰低眉,過多的自信與自我被層層包裹在含蓄溫婉的人際互動裡,夫妻,婆媳,妯娌,親子,看向她不斷老去而我同時成長的每一片段,看到一個當時我所能夠想像出的成年女性生活,已由母親身上顯影。前景是一透明構圖,窄仄乾枯,瑣碎卑微,我看得明白而心驚。

 

    以此為界,亦為誡,不只是衣服,我再也不想和她一樣。

 

    我是如此疑惑,那些程式化的人生履歷會否就像量身打造卻未必合身的學校制服,考量留給將來長得更高更大的自己或弟妹,只好彆扭穿上。穿上制服等同提領一個被認可的身分,由此得證,我之為我,價值所在。

 

    每一個極其相似的制服下的軀體,都有著近似的命運和血緣,我幾乎可以預測,一旦張眼望去,不會有別的驚喜。母親發現了嗎?我多麼想開啟另一回合故事,敘說另一種進度。

 

    從母親到我,故事悄悄轉彎,我的故事背向效學仿擬她的初衷,磕磕碰碰逆行著,時而衣履光鮮,時而襤褸貧窘,在荒瘠的時間長廊裡,奔跑起來。不知何時開始,「為什麼」或「我覺得」成了我對母親的發語詞,這才發現,對於模仿,我遠不比母親在行,我擅長質問與違逆。原來,無論如何努力學舌,我從來也沒能成為那些仰之彌高的美麗風景,我依舊只能是我自己。我曾經像極了那個誰,但終究誰都不像。這又成為另一種背反,相似實不似。

 

    我成了最失敗的造型師。

    卻也因此,我才願意理解,生活對母親來說是實踐,不是妥協。而我,仍在學習認路。

 

    生活之路一段一段,卻有時會記得某個明顯路標。青春期的時候,母親帶我買內衣,第一次站到貼身衣物專櫃前,那些內衣在我眼中如此紛爛。我和母親僵持許久還是無法達成共識,最後買了她中意的款式,因為賭氣,我從沒穿過,被母親收在櫃裡多年,哪一次搬家或年終清掃後才不見了。

 

    我們為彼此買下不合對方心意的新衣,最終都將循相同路徑類似理由被丟棄吧。

 

    只是一件衣服,一個身體,歲月跨過世代,內衣與外表,總有一天都會不再,不在。

 

─2013瀚邦華人文學獎 大眾組散文優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