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原是一張美麗的女子側臉回眸圖。

    　畫稿上明明是戴著異國風情的頭巾、立體而清秀的臉孔，卻被我畫得不成形：臉部輪廓線條僵硬得像刀削的石膏像，鼻子太長而下巴太短，半側著臉，原本豐潤的唇變成像整形失敗而腫脹的香腸嘴，而應該醞蓄著性感的鎖骨窩，轉為嶙峋枯骨，銜接半側臉的修長脖子扭得不自然，不但失去原來的優雅，還顯得忒細，伸出的角度有點引領就戮的悲壯感覺……總之，是個失敗的作品。看過許多幅西洋美術新古典主義畫法的傑作，心中原本想呈現的是一位嘴角帶笑的美女，表現永恆和貞定的姿態，卻不料畫出來的是如失敗的立體派多視點畫法，看起來怎麼畫都對，就只是不像真正的人物。

    　後來再畫人像已經是半年後，也許是掌握比例和線條的能力稍微進步了些，或者，因為畫的不是美女，而是老師在三峽祖師廟前拍了一張吹嗩吶的老人照片，作為繪畫主題。與紅顏對比強烈的老人，讓我先前描繪美女時的小心翼翼，不知基於何種心理，轉為放心大膽。老人因為盯著嗩吶而半閉的眼籠罩在帽緣的陰影下，長期被陽光炙烤的膚色成不均勻的棕褐，吹嗩吶所鼓起的腮幫子堆疊出或多或少的贅肉及皺紋，甚至鼻子塌一點、橫肉溢出一點也無所謂，怎麼畫都有其效果，即使不像真實人物或者脫離老師的畫稿，歲月的刻痕讓每一道不盡完美，甚至是缺陷的畫法都有了合理的解釋，可以視為歲月無情的雕琢而不是我筆下蹩腳的筆觸。

    　也許對美女和老人如此差別待遇的不只有我，時間作手本身就很殘酷，青春雖然難以著墨，他卻有耐性地用像毫雕一樣的功夫給美女細緻的五官，桃粉的膚色、飛揚的神采，另一方面卻閉著眼睛，潦草地在老人身上或深或淺縱橫刷劃出滄桑、磨難、苦痛、閱歷、豁達……。

    　忙了一整天，快完成時，有人從旁走過，瞄了一眼隨口問說：「這是那個義大利……叫什麼……的演奏家在吹雙簧管嗎？……嗯，一點也不像。」

─中時人間副刊2013/05/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