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故鄉的野菜 ─ 王盛弘
周作人說:「我的故鄉不只一個,凡我住過的地方都是故鄉。」這是何等開闊的襟懷。當我年少,也曾這樣以為,所謂他鄉,不過是另一個故鄉;去到國外,甚至感覺到無處不可以為家。如今想來,當時我只是故作老成、故作豁達。當年歲逐漸老大,當我在都會裡居停的時間遠遠超過有我父母的那個鄉下,故鄉的內涵更被凸顯而出,那裡變成一個象徵,居心地,烏托邦,人生的起步,生命的底色。
也許有一天,我離開了這座城市,現在我所習焉不察或始終不能習慣不能喜歡的,這座城市的細節,也會發酵成思慕微微的一紙相思,召喚著我,使我縈迴。
說到底,故鄉的「故」正如字面上所表明的,有著因為故去所形成的空間與時間雙重距離感,不是離家在外的人,是用不上「故鄉」這個詞彙的。所以故鄉的野菜,就不會是我現在所俯仰其間的這座城市的野菜,而是長在十八歲出門遠行前,家鄉竹圍仔的野菜。
紫雲英 化作春泥
周作人寫〈故鄉的野菜〉,點名薺菜、黃花麥果與紫雲英。每在江浙餐廳如薺元小館,薺菜水餃上桌,蒸籠一掀開,白煙騰升之際,座中便有人要覆述一回它的文學履歷,彷彿或確實地,齒頰間氤氳的氣味因此更風雅了些。紫雲英並不長在我的童年,但也為我所熟悉──秋穫後到春耕之前,早年農家不讓田地閒置,改種豌豆、油菜、芝麻等經濟作物,近些年返鄉發現多半休耕,休耕的田地怕叢生雜草,便散漫種上波斯菊、向日葵或紫雲英,其中以紫雲英最見氣勢,翻騰如浪的綠色中紫花點點,但並未見有人採來食用,春耕時翻土犁地,全化作了春泥。
黃花麥果即鼠麴草,長在田間野地,冬春之間常可見到一個個半伏著的人影,屈膝、弓背,視線在三步之內,他們在採鼠麴草;當我年幼,人們只取嫩葉,及長,連已經結黃花的也不錯過,近些年野地裡日漸稀少,市場倒有人設攤販售。年前與母親出門,叢草間發現成熟的黃色花朵,母親彎身去採了幾朵揣進上衣口袋,打算返家後把種子撒在園圃裡。
鼠麴草是製鼠麴粿的原料,菊科、草本,結黃花簇生枝梢,全株密被白色毫毛,柔軟宛若毫無筋骨,又稱佛耳草、黃花艾,也叫清明草。鄭大樞〈風物吟〉有句「宜雨宜晴三月三,糖漿草粿列先龕」,農曆三月初三為清明節,草粿乃鼠麴粿別稱,〈故鄉的野菜〉也說清明前後掃墓,有些人家以鼠麴草做繭粿祭祀。但就我識見所及,鄉人做鼠麴粿概在農曆過年與中元普渡兩節,並無人於清明做粿,以此詢問母親,卻說也是有的,但今日已經少見。套一句周作人的話,這些「大約是保存古風的人家」吧。採得的鼠麴草或先曝曬或直接下水煮過,攤竹編篩盤裡,冬日午後暖陽薄薄,婦人們就著天光將一團皺的鼠麴草撕碎,撿出稻草雜物、挑出硬梗;鄰人途經,也湊上前來幫忙,串門子,空氣裡潛伏著一股年節將至的氣氛。煮過挑過的鼠麴草曬乾後勻成兩份,一份當下便要使用,一份留待來年七月派得上用場。
鼠麴草粿 軟Q滋味
糯米磨漿後裝入布袋,置長板凳上,取來扁擔一支橫空壓過布袋,頭尾各緊緊綑綁於長板凳兩端,將水分自細密的布眼中趕出。陰乾的米漿結成團塊,掰下一塊在清水中煮成泥軟富有黏性宛如麻糬,其餘搓成粉狀,糯米粉的聚合就全靠這一塊麻糬了;糯米粉加入鼠麴草、白糖,揉陶土一般,使勁地、耐心地將所有原料揉勻,這是個粗活,但少見有男人幫忙。
當糯米糰揉成青灰,顏色均勻,軟Q有延展性,便在掌中攤成碗狀,填進香菇碎肉、豬油炒乾蘿蔔絲等餡料,收合開口,拍拍撫撫成圓梭狀,墊以黃槿葉片,放進蒸籠,點一炷香插在灶頭度量時間。一炷香後掀開蒸籠,一顆顆鼠麴粿油亮宛如玉石,趁熱一口咬下,粿皮在齒間和手上藕斷絲連,猛一吸,燙得嘴巴呼嚕呼嚕響,米香、草香,滋味甘甜。鼠麴粿最是記憶迷宮裡牽引回童年的毛線球。
揉進鼠麴草前,巧手的五伯母會留下一小塊糯米糰,大大小小一群孩子麻雀覓食般圍繞著她,看她做「雞母狗仔」。揉揉捏捏後便是母雞坐巢抱蛋、母豬帶小豬,都圓墩墩的好福氣。捏好後放一旁陰乾,待鼠麴粿蒸熟了,趁著餘燼將雞母狗仔送進灶口;過不多久,五伯母拿火鉗一一將它們掏出,孩子們爭著搶著都快吵起來了。外表焦黑是不能吃的,我們將它掰開,邊喊著好燙好燙邊將中心黏軟部位吞下肚裡去。吃完了,互相取笑你臉黑黑的好像長了鬍鬚,很快地又像麻雀般往四方散去。
馬齒莧 爽口小菜
除了鼠麴草,常見的還有馬齒莧。馬齒莧不擇地力,緊抓一點貧薄的泥土便能盡情開展生機。小指甲蓋大小的葉片厚實光滑,採下後放舌尖品嘗,滋味酸酸的好似尚未成熟的水果;吳其濬《植物名實圖考長編》將馬齒莧歸於「蔬類」,作為野菜雖不起眼,但不乏文學典故附麗,有川浩少女漫畫般的長篇小說《植物圖鑑》裡就有一章叫「野莧菜、馬齒莧與蘋果薄荷」,有道食譜:行道樹下採來的馬齒莧汆燙後浸泡於冷水中,大碗裡放入白味噌、芥末醬,撒上砂糖與醋,再滴米酒幾滴,調成芥末醋味噌,拌進濾乾了的馬齒莧裡,便是爽口的和式小菜。
曹冠龍《閣樓上下》也有一個章節叫「馬齒莧」。窮乏的日子裡,馬齒莧是救荒本草,春夏秋三季,曹家父子三人每星期天赴上海郊區挖野菜補糧食的不足,主要的收穫是馬齒莧;飢饉的年代只顧得了肚子,顧不上舌尖的滋味,自然沒有製成開胃小菜的花樣,曹冠龍寫道:「馬齒莧炒來好吃,但炒菜化油多,那年頭當然無暇顧及口味。燒得一鍋開水,將大袋的馬齒莧倒入鍋中,在沸水中搗動一番,待那莖葉燙得半熟,撈起,扔在屋頂上滴水曬乾,幾麻袋馬齒莧攤開來,屋頂上紫黑一片。如果太陽好,早上曬出去,傍晚便成了黑乎乎的菜乾,收攏起來在麵粉袋裡。吃時放回水裡去煮,煮軟後打入些麵粉,便成了菜糊,微甜微酸,很好喝,也很脹肚。」
都說葉如馬齒,故名馬齒莧,但我瞧不出兩者有什麼相似,便當這是想當然耳的說法;後來讀到《植物名實圖考長編》裡有兩段話:「治馬咬人,毒入心,馬齒莧湯食之,差。」句末「差」作痊癒解;另有一句「解射工馬汗毒」。誰知這不是命名之所由來。它又叫五行草,導因於葉青、梗赤、花黃、根白、籽黑,日本人稱它為五色草。不過鄉人既不叫它馬齒莧,也不叫它五行草、五色草,而是豬母乳,荒年止飢、豐年飼豬。
如今最常發現馬齒莧的所在是花圃,園藝品種,花型大、花色繁多,單瓣複瓣兼而有之,夏日裡在全日照的盆缽中扦插幾段馬齒莧,繽紛熱鬧將超乎預期。
甘苦雜陳的故鄉況味
故鄉的野菜有些是城市裡也常見的:大花咸豐草在任何荒廢畸零地都能篡位般地蔓延,若不是它開疆闢土的作風宛如悍婦侵門踏戶,白花黃蕊在風中搖擺,真如小家碧玉討人喜歡;但我看著,總還想著扎在土裡的根鬚,母親會將根鬚曬乾、洗淨,加黑糖熬青草茶,書上說它「清熱、散瘀、利尿、解毒」。龍葵嫩葉可煮蛋花湯,我的視線卻老落在它的漿果上,當發現珍珠般的漿果轉為深紫,嘴中自然泌出唾液甘甜。不過身在都會,我常疑心葉片積了太多落塵,而土壤裡有重金屬。
記得中學時有個暑假,身體格外虛弱,母親不知哪兒聽來的偏方,每天早上摻了小魚乾與野油麻葉熬粥,唇舌之間隱約有股苦味,感覺很滋潤。我喜歡微苦微甘的菜蔬,苦瓜、芥菜都可以吃上許多。現此時想起那碗粥的滋味,倒也不是苦倒也不是甘,而是列車往前開去,風景向後倒退,手上一張單程票,知道再也回不去了的況味。
─中時人間副刊2013.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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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直接訂購好了。
因為老師不會淪落啊,所以就不會擺攤。只有以試吃為名才吃得到:P
小島居然學會講話了.真好
王子配實在是張國周強胃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