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龜子本來和阿公完全不相干,但作者巧妙以「排泄」一事讓兩者連結,很自然、有特色。──阿盛
這篇作品很有原創性,用金龜的排泄物和阿公的便祕來作對比,是新鮮的巧思,讀來能感受到作者對人生的思索,十分認真而動人。──王文華
2012第7屆懷恩文學獎學生組二獎
聯合副刊 2012/12/12
圖/顏寧儀
金龜子本來和阿公完全不相干,但作者巧妙以「排泄」一事讓兩者連結,很自然、有特色。──阿盛
這篇作品很有原創性,用金龜的排泄物和阿公的便祕來作對比,是新鮮的巧思,讀來能感受到作者對人生的思索,十分認真而動人。──王文華
我記得有一天午後,我懶洋洋地橫躺在樹下,牠們便開始鬧熱。我的額頭被陽光曬得燙燙昏昏的,不知不覺便暈了過去。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只記得當我眼皮緩緩睜開,太陽已經在遙遠的地平線上了。我發覺手癢癢的,一隻小小的綠金龜停在我的手背上,我迅速將牠闔在手心,牠卻狠狠拉出一坨排泄物,讓我不知所措,便將牠甩了出去。
我跑進客廳,指著手上綠褐色、濕黏的排泄物,大聲向阿公抱怨。阿公看了一會便噗嗤笑了出來,仔細向我解釋那是金龜子遇到危險時的反應,為了嚇跑敵人,沒想到我這麼快就中計。後來,他每天帶我到田埂散步,走著走著會在路邊的枯灌木叢前停下來,上方停著無數隻金龜子,牠們懶散地趴在上面,偶爾微微爬動、調整姿勢,有時起飛又降落,像是空降部隊,我喜歡牠們張開翅膀的樣子,金屬綠的鞘翅反射著刺眼陽光,膜翅輕輕地點綴在後方。那天傍晚我們站在那裡足足有一個小時,就只是睜著眼睛盯著牠們看,直到牠們一一飛離。
阿公平日都在田裡工作,務農維生。他的田距離家裡有一點距離,必須走上十幾二十分鐘才能抵達。我有時候會跟著他來到稻田旁邊,將腳泡在水溝裡,讓沁涼溪水穿過腳尖,坐在田埂上自得其樂。記憶裡阿公原本身強體壯,扛著一束一束的稻束穿來走去,汗流浹背,那個背影一直留在我心裡。
我在南部待了幾個月,那段時間我還不懂數學算式與英文文法,天真自在地在鄉下生活。有時候甚至會忘記爸媽的臉,習慣稱阿公阿嬤為阿爸阿母,他們確實像是我的左右手。阿公時常騎著野狼125載我到柑仔店挑玩具,再帶著我去散步,家附近的田於是成為我兒時的遊樂園,我偶爾會拉著阿公買給我的風箏,沿著田埂越跑越遠,想像自己飛在天空,像是金龜子那樣,張著大大的翅,越來越小。阿公會坐在遠方抽著菸,那些煙隨著風慢慢上飄,之後消失在看不見的地方。
返回台北之前,阿公氣色變得很差,皺紋變多,聲音也越來越低沉。我很久之後才知道原來阿公長期便祕,導致身體急速衰老。那段時間他臥病在床,問診服藥仍未大幅改善,父母頻繁來返島嶼南北,到處求偏方。其實我後來什麼都不知道,隱隱記得父母南下的頻率越來越低,阿公好像也慢慢回到田裡幹活了。
前幾年的某天下午,我獨自走在台北家附近的向日葵花田間,一隻金龜子迎面飛來,趴停在我的胸前。我小心翼翼捉下牠,將牠闔在手心,想要觀察仔細。我不用力捏牠,而溫柔待牠。牠仍然不疾不徐地在我手掌裡留下痕跡,那熟悉的、墨綠色、溫濕的排泄物。我才恍然想起兒時與阿公生活的那段時間,他盡力忍受我的任性與無理,時常吃飯吃到一半便會被我拉著到鄰居家串門子;有時候他蹲坐在廁所,也會被我無解的大叫聲匆匆趕了出來,連便意也忍了進去,消化彷彿因此變差了,情緒跟食物都紛紛卡在腸道,出不來了。
看著眼前的排泄物,我彷彿知道了什麼。
我後來知道以前的那些金龜子,都屬於台灣青銅金龜,鞘翅擁有微弱銅色光澤,普遍分布在平地至低海拔地區。而金龜子通常受驚嚇時都會立刻放出排泄物,為了嚇退天敵。
排泄物之於我們、之於金龜,到底是什麼關係?我有時候會坐在書桌前思考,如果有一天,金龜子在受驚當下,無法立刻排出屎水,牠們會因此滅絕嗎?我想起有些老人,他們的括約肌將近無力,時常不自覺地排便,臭氣熏滿整個房室,也會有「禦敵」的效果,驅走那些兒孫之輩?我無法想像如果有一天阿公成為金龜子,他還會記得我的名字、長相、聲音?還是我也會因為那些臭氣而離開他。電視新聞常常播送,孫子兒子遺棄家中老人,諸如此類,那些老人都是一隻隻金龜子嗎?
我看過太多金龜子了。
長大之後我常往山裡跑,攜著手電筒與捕蟲網,遇見了各式樣品種的金龜,無論花金龜、豔金龜、糞金龜,甚至歸屬保育類的台灣長臂金龜,都曾在我的手掌留下一坨一坨的,排泄物。之後的之後,我不再害怕那些氣味了,也不想繼續在意那些留在手上濕濕黏黏的感覺。
可能都已經習慣了。
阿公年近七十有五,身體漸漸好轉,不再便祕了。可記憶不如往常,我時常問起他與金龜的事,他都搖搖頭。我也鮮少南下返鄉探望他們了,那條長長的、我曾經熟悉的田間小路,好像已經被填為柏油路,那些叢叢灌木似乎也被夷平,不知道我下次回家,阿公會不會記憶起曾經的金龜子,而牠們會不會憑著那些留在我手上的氣味,重新找到我。
2012第7屆懷恩文學獎學生組二獎
聯合副刊 2012/12/12
圖/顏寧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