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媽媽的單眼跟照相機的單眼作對照,母親的意象很強烈,寫聲音和感覺、拍照那一節相當動人。──陳怡真
有些細節,只有媽媽是單眼人才能體會;很細膩,敘事的鋪陳很完整。──傅月庵
|
母親左眼眼窩下陷,淡黃色的眼球夾雜了淺綠、灰白,眼睛外觀明顯異於常人,但我只發現她右眼有極佳的視力,幾乎忘了她的世界有一半是黑暗的。
印象極深刻,我幼年時,廚房的時鐘壞了,母親腕上沒錶,她總是從門口探出頭,眼睛穿過小巷,望向對街米店牆上的老鐘,再決定下廚時間。我也望過那口鐘,只是鐘面少了時間。
記得小學那幾年,母親家事得閒就搬來圓凳,要我坐好,然後在我髮堆裡找尋芝麻大小的頭蝨和細細白白的蝨卵。待找到後,不管頭蝨或蝨卵,她都先給我瞧瞧,然後移近她右眼。倏地,耳邊就隱隱傳來母親以指甲尖擠壓那小東西的細微破裂聲。
為了貼補家用,母親不分日夜在家縫製梨山果農套水果的紙袋。水果的季節過了,到成衣廠,按件計酬,剪線頭。成衣廠的新布匹有辛味,「剪線頭」讓母親眼睛痠澀受損。後來,母親幫嬸嬸帶小孩。她升格當了祖母,就幫兒媳帶孫子。帶過兩個孫子後,幫第三個孫子沖泡牛奶時,她視力愈來愈弱,奶瓶的刻度變得模糊,孫子只好另找奶媽幫忙。
母親只接受三年漢文教育,出門看到店家招牌,便像初識字的孩童般,不自覺地念出聲來。我見狀,特地借了視弱生讀的大課本給她。閒暇時,母親指著一點五倍大的字體,一字一字讀,不懂的便透過注音符號拼讀。除了讀課本,母親也隨機讀廣告紙,讀牆上日曆的二十四節氣、胎神方位、沖煞、諸事宜或忌等等。直到新的一學期,我又帶回新課本,母親說她整天流目油、生目屎,還是顧好僅剩的一隻眼睛要緊,要我別再帶課本回家了。
自此,我才警覺母親的床頭陸續出現眼藥水、眼藥膏,地下電台買來的枸杞地黃丸等等。
三年前,七十五歲的母親戴著老花眼鏡穿針線縫衣服,我見了讚嘆,她說,針穿不過時,心裡一直念「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佛祖聽見就會來幫忙。不過,後來穿針引線的事,母親就找孫子,原因是現在超市買來的針跟以前不一樣,針頭扁扁的,針孔細細的,可能連佛祖都不習慣。
前年冬天,我看母親背心拉鍊沒拉好,順手幫她把拉鍊拉高,這才發現衣服下襬拉鏈的兩個齒列鬥不起來,右邊拉鏈的車縫線也抽離了。
「眼睛不好,找不到洞口,磨來磨去就磨壞了,換拉鏈要花錢,要穿時直接套上就好啦!」母親說得輕鬆,我卻眼睜睜看著她右眼愈加失去功能。
自小至現在,偶爾我也輕輕閉起左眼,模擬母親單眼的生活。我走樓梯,上樓時只微微感到不適應,下樓時,左腳彷彿要踩空,我低頭,每一步的踩踏才顯得真實;我也試著橫過馬路,那一刻,視野變小,馬路短了一截,車輛行人也少了,我轉身九十度,才找到另外一半世界;我還試著單眼上網、打電腦,螢幕的距離改變了,變得不切實,鍵盤的尺寸變寬了,寬得快擠爆我的右眼。
我以有限的比喻,告訴母親說,這真像原本兩隻手要分擔的重物,現在全由一隻手來提,真是累人,母親卻說她早就習慣了。然而,生活中有些事情,母親直到晚年才漸漸習慣。
母親不曾出現在我的學校,不喜參加婚宴,最排斥面對鏡頭。
我童年時唯一一張黑白全家合照,她刻意缺席,往後拍照,母親仍是迴避、推辭,如果過度熱情相邀,向來柔軟的她,臉上罕見的不悅神情,霎時教人為之噤聲。
多年前,無意中發現抽屜雜物底下壓著一張母親娘家的家族合照,年約五十的她,滿臉笑容,笑容裡有原子筆使力亂畫的凹痕,那痕的力道似乎隱含了哀怨與吶喊,我第一次發現母親的傷痛如此巨大。
原來,水面無波不等於平靜。
有了數位相機後,我經常偷拍母親,拍她專注一事的側臉;拍她微駝枯瘦的身影;拍她大笑時,失去戒心的那一霎;有時,假裝把鏡頭對準建物、大樹、天空,按下快門之前,再將焦點迅速對準母親。也曾經被母親發現,她總不耐煩地說:「給我偷拍?別拍啦!」
有一年,我帶母親去日本旅遊。在富士山下,我突發奇想,請母親幫我拍照,她一口答應。我先估計好遠近距離,教母親透過觀景窗取景,再按下快門。母親第一次拿相機,戒慎恐懼,時而上下,時而左右,來回移動找尋我要的背景畫面。在我還沒把嘴角拉到最滿意的弧度時,她的食指按下快門,機身跟著晃下。我大笑說,按快門就好,相機不能動,重拍。
母親再次移動相機,動作照樣生澀。我看著鏡頭,收起下巴,擺出笑姿。鏡頭後方,長長的天光裡,一片金黃,母親彷彿是那枚美麗的落日,我早母親一步,按下心中快門,捕捉了一幅逆光動人的畫面,然後,忍不住上前抱住母親。
往後,與家人外出,我常找機會請母親幫忙拍照。自此,有時她大方讓我們拍照,有時說什麼也不願意。
「拍那麼多照片做什麼,有拍就好,我死了可不要像你爸爸,出殯那天放一大堆照片給人看。」
母親心中長年的陰霾何時淡去,很難說明。
年過半白,最幸福的時刻是陪母親散步,三隻眼睛一起看看鄉下水溝小魚游來游去、看田裡稻子結穗,或者一起下廚,聽她絮叨:「雞肉要洗乾淨,這一粒粒的是瘤,這一小塊是脾,眼睛要看清楚,這些都不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