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旅途 ─ 楊中薇
作者簡介
台大中文與外文系畢,現就讀於台大中文研究所。曾獲薛明敏文學獎、林文月散文創作獎、台大文學獎等。喜愛文字、電影、拍照和不太甜的甜點。目前正努力學習如何適應論文寫作,並與之玩耍,期待人與文字一夥,能變得更加成熟自在。
六點二十分,天光漸暗,沿途山巒起伏,顯影在窗外那疏落有致的線條漸暈染成張牙舞爪的黑影。自小中甸出發,前往香格里拉,近十個小時的顛簸車程盡是坑坑疤疤的碎石路。
吉普車突然停了下來,山崩。我和好友狗自昏寐中醒來,才驚覺事態的嚴重性。擋風玻璃前幾呎堆滿自山壁滾落的石塊,宛若一次小型的造山運動。我們的開車師傅洛山皺起濃眉,喃喃念著難解的藏語,聽不懂是祝禱解厄還是埋怨。窗外,一側是怪石突起的山壁,另一側是濃霧深鎖的斷崖,鷹隼的啼叫一聲接一聲,時遠時近。困在近四千公尺的蒼茫山林中,四周如此真實,不是強迫自己再度入眠就能避開的一場夢。
一下車,冷空氣生猛地刺上臉頰,陌生的氣味讓人瞬間恍然遺忘自己為何在此,將何去。戴上口罩,我和狗緊跟在洛山身後,預訂好香格里拉的旅店就在落石前方直駛約十五分鐘的距離,我們卻只能沿石崖往回走,趕在天色墜入濃墨以前找一處可過夜的地方。半小時後,吸不住的鼻涕沿著我的臉涓滴而下,承載行李和相機的腳步開始紊亂,終於,眼前的幽幽山徑轉出一叢村落。
光影綽約的古老夢境
但實在沒有太多歡欣的意念,師傅上前以藏語與村長交涉,目光自四面八方泅泳而來,來自三兩倚門聊天的年輕藏族壯男子;也來自女人,嬰孩揹在她們的肩上、手上啼哭著。銳利的目光如攝影定格僅短短數秒,女人隨即轉頭哄低哭聲,男子迅速拾起對話,剩幾個孩子仍忘情地張望,在我摘除口罩露出善意微笑時,開心地拍打掛在我胸前的相機。
洛山揮手示意向前,暗暗指了指我們掛在頸上的長型相機:「這裡的人很野蠻地呦。」一句夾雜著濃重口音的漢語馬上讓我們察覺到自己的困境──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城市女生,誤闖山林,還挾帶著誘人的科技產品。
將相機迅速包裹入外套,狗瞥了眼失去訊號的手機,吐吐舌,苦笑說就像電影一樣刺激,順手將手機丟入背包底層。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當我們爬上樓梯進到村長家中,已有對台灣夫婦坐在那裡熟練地自火塘上盛著熱茶喝著,受困的原來不只我們。
異地遇同鄉,這對退休後到雲南旅遊的中年夫婦見到我們也莫名興奮,尤其身處在這樣陌生奇異的狀況。環顧四周,凹陷的壁龕砌成三面牆圍起這狹小的昏黯空間,乾寂的空氣裡隱隱滲發著騷味。火塘裡炭燒著的火光,逼出壁龕上七彩詭豔的藏飾花紋那猙獰的魅影。像是走進了柏拉圖寓言中的山洞,眼前的景象僅是光影綽約的古老夢境,只有當跳躍的火星偶然點亮嵌放在壁龕中的農具,才能稍微想像出烈日當空,曬在金黃青稞田中,這家藏人的辛勤身影。
大夥環著火塘對坐,村長和他兒子的漢藏語交雜,師傅的藏腔漢語,加上我們的台式漢語,彼此傳遞翻譯。但卻不包括村長的妻,那個始終將臉埋在盈盈火光之中的老婦人,端坐在火塘旁翻炒著土豆絲,只用兩枚爬滿皺紋的大眼睛端詳著,直到確認青稞作的粑粑傳送到每一人的手裡。
文明與野蠻截然之別
已決定了今晚即在此過夜。心漸沉穩,一天波折的倦意便不自覺地襲上。
垂下眼,煤煙縷縷覆蓋著鼻息,想起啟程至此以前,我們晃蕩於小中甸,曾在一間木搭的客棧住了好些天。早晨與近晚,總有個瘦小的身影在火塘前翻著炭火,忍不住好奇,我們與這個女孩說話,才知道她叫君梅,從四川鄉間來此工作。君梅因此常一面俐落地煮飯、洗被,一面與我們談笑,我們的餐點總是多別人一道。離開前,狗想將行李中的一件襯衫贈她,我倆卻對這樣的善意猶豫不決,不知這個早熟的女孩是否將誤會為施捨。
但當她接過衣服,沾著煤灰黑黑的臉露出最純潔的笑意,那瞬間我們真是為自己多出的心眼感到不好意思了。往後每處有火塘的短暫停歇,炭煤的氤氳中,總覺得能隱約看見一雙閃著晶亮笑意的眼睛。
已經在鏟石,明天中午大概就走得囉,洛山轉譯村長的話宣布,想讓大家安心。我們在昆明市中心認識洛山時,他正滿臉笑意地和我們的民宿主人商談我們的行程。他深邃的五官上刻著藏族的印記,如葡萄乾般皺巴黝黑的臉孔,和他身後咧嘴微笑的藏民們其實一個模樣,想起剛進村時他所形容的野蠻,有些困惑,同族間彼此也有文明與野蠻截然之別?若真要辨認出有何不同,也許是村長赤裸的大腳比洛山多了幾道如刀刻的深痕,山風加上泥土凌厲的傑作;也許是洛山脖上多了條不知是真是假的金項鍊,和他足下的皮鞋一樣閃亮,全是來自城市的「時髦」象徵。
偶然飄來的落葉人情
然而當我轉過頭,瞇眼看見那對台灣夫婦,在熾烈的火光後,一手端茶補充水分,另一手捧氧氣罐,以備呼吸開始急促地反映海拔時,隨時蓋上白皙細緻的臉頰。洛山和村長,正以藏語聊得酣熱的兩人,彼此間的差異根本微不足道。
記得某個在小中甸遊湖的早晨,我一腳陷入湖畔的泥濘之中,錢包、手機等隨身物品俱落地,美好的湖光山色前卻狼狽不堪,眼前划來一位老船夫流暢地用舟楫挑起我的東西,還來不及拒絕呢,他竟仔細地用自己破損的衣角拭淨還我。片刻間,所有的隔閡陌異感消解於他那缺齒的微笑,踏上雲南後,第一次,從頭至腳,我感到自己輪廓逐漸模糊,溶溶跌進身後的美景之中。
後來他不讓我走,十元,他以粗黑的手指對我這樣比著,如揮動舟楫一般流暢。瞬間,我感到自己急促的呼吸、滯澀的話語和皺起的眉頭,清清醒醒,全明晰地自湖光山色中浮出。
事後每當回想那湖的美倒映在透徹的天光湖影,總覺得有些什麼隱晦地躲藏在風景之中。出發前,一位總是在旅途上的朋友曾告誡:「再開心,旅遊時心也不能全開。」朋友的話我沒忘。隨著行旅的腳步,我努力拉出觀照的距離,維守心靈如一潭封閉止水,卻總有突然飄來的落葉人情、風光雲影,偶然而絕美,像一段羅曼史的開端,自以為能保持清明而不陷溺,誰料到那麼容易便在某些關鍵時刻,意外地讓心失守了。
洛山若知道,肯定會笑說像我們這些僕僕從「文明」而來的姑娘,實在浪漫得太過天真了。
然而有時心底卻意外地清明。高山的夜濃黑寧靜,偶爾,不知名鳥獸發出的嗥叫格外驚人。心躺在木板地上縮得小小的,感官卻敞然洞開,沒有造訪的雲彩和落葉,只有入境隨俗吃下的粑粑在腹內滔天翻滾著,枕頭曾給油頭醃漬過的濃重氣味,輾轉反側時被子揚起的灰塵……意識持續羈留在現實與夢境的邊界,難以跨界。更糟糕的是,室內窩藏數季的霉粒持續騷動我敏感的鼻毛,幾個噴嚏之後,又是鼻血點點。內心明明決意適應洛山口中的「野蠻」,身體卻仍老實地反映了原生的習慣和教養。
黃赭色的土樓很快地消失在車的照後鏡中,一顆心在簸躓的旅途上被震懸得時高時低。我甩甩頭,轉頭打算再次潛入車窗外陌生的風景之中,畢竟我們仍在旅途上,直朝香格里拉前進。
整夜輾轉反側,不斷逃往僅咫尺之遙的香格里拉。也不知道自己如何確定夢中浮現的是香格里拉,而非他處,僅是潛意識如此認定。嗡嗡的誦經聲回響在一片銀白雪山上,低沉細碎,金黃巨大的轉經筒往右咿呀流轉,雲霧緩緩向左飄凝,如水流交會……
失落的香巴拉王國
雞啼時,醒來,房內已是晨光籠罩。狗不在床上,包藏在衣物下的相機亦不見蹤影。窗外,遠方右側的山坳上,金黃青稞毛絨絨映著晨光,幾粒人影扛著農具在一片黃澄璀璨中若隱若現,心想或許那是村長一家。凝視著,近處的街道上慢步走來幾個老婦,纏頭巾的前額低垂,三三兩兩,迷你轉經筒在她們的手裡飛快地旋轉,一圈就是一次經誦。陽光灼灼,轉經筒反射金屬光芒輕輕摩娑我惺忪的睡眼,我恍然覺得自己若非仍在夢裡莊嚴平和的淨土,便是已到了香格里拉。
在車上百無聊賴時,洛山和我們提過一個有關香格里拉的故事。一架自英國的飛機因故迫降在香格里拉,無意間竟發現傳說中失落的香巴拉王國。在那個神祕國度裡,由喇嘛作主卻超越宗教,一切由貪欲併發的爭奪、煩惱、醜惡尚未翻越崇山峻嶺而至,鳥語花香,若有天使也會翩翩降臨。
故事聽來熟悉,我曾經在小說《消失的地平線》中看過相類似的情節,小說當然是虛構的,如同我在夢中對香格里拉的想像。作者垂憐一次大戰的苦難,造一個理想在遠方,誰知卻吸引了無數探險家前仆後繼地找尋。但洛山告訴我們,傳說還真有人看見了香巴拉的國樞宮寺,如一只飄香的白玉,靜靜躺在山間散發細細光暈,儘管僅幾秒鐘便消失於雲遮霧繞之中。我聯想到旅途上,那些讓心失守的剎那。探險的旅人要看出藏於異地風景的祕密,想必應須如著魔般,放任心與感官流晃於群山,然後兩者啪如閃電般合而為一,眼前才能幻化出不欲外人知的香巴拉吧。
然洛山聽完我的想像,隨即哈哈訕笑道:「我咧覺得是高山症囉,那種我看多了,身體呼吸都喘不過來時,什麼神你都看得到!」
黑漬斑斑的粑粑
當我走出黃赭的屋宇,天空與山巒不再如昨日陰鬱,簡直是另外一番天地。找到狗時,她手擎鏡頭,蹲在孩子們與牛群之中,綴著泥巴的小臉小手搶著看自己的照片。
「妳覺得長得像不像君梅?」狗興奮地讓我看相機螢幕,螢幕上的小女孩有咖啡色的皮膚和明亮帶笑的眼睛,熱情將饅頭似的麵糰伸向鏡頭。我點了點頭,卻更留意到站在狗身後那個咬著小片粑粑,路仍走不穩的小男孩,探頭探腦的好奇樣,像隻搖搖晃晃的小鴨子。
也許咬得兩頰痠了,他的牙一鬆,嘴上的粑粑就這麼溜進地上濕軟的牛糞中。他愣了一會兒,低頭緩緩伸手。我幾乎就要出手阻止,餘光卻瞥見牛隻旁那位拿著半塊粑粑的老人,笑吟吟地看著小男孩。時光緩流,如分格慢速播放的影片,我的手就這麼停於半空,小男孩一口咬下黑漬斑斑的粑粑,老人則微笑注視。
我收回的手不知放哪兒好,再一次,我感覺自己天旋地轉地被整片如畫的背景給拋至畫框之外。當時間重新歸位,滴答運轉,小男孩已晃至老人跟前,祖孫倆牽手的背影慢慢走向村外另一系土樓的方向。
想像那塊粑粑正滑過男孩的喉間,化為一團烏黑的麵糊到胃裡去翻了幾番後,男孩就會變得和他的祖父一樣,或和上溯他無數與大批牛群相依偎的先祖一樣,長出一副強悍的脾胃。我開始懷疑,一路上那些讓心失守的瞬間是否真的曾經發生過?或全僅是我一廂情願的想像?
他們走向回家的路,而我們應該要離開了。
直朝香格里拉前進
爬上吉普車,狗自責地喃唸著自己不應一時受不了美景的誘惑,將相機拿出來,讓人高估了財力。方才當村長咧著笑嘴和我們索討較旅館多了近十倍的人民幣,狗臉上欲言又止的怔忡,就像個猛然從美麗詩中跌出的詩人,那神情似曾相識。
黃赭色的土樓很快地消失在車的照後鏡中,一顆心在簸躓的旅途上被震懸得時高時低。昨晚的血腥味在鼻腔內隱隱發酵,我甩甩頭,轉頭打算再次潛入車窗外陌生的風景之中,畢竟我們仍在旅途上,直朝香格里拉前進。
─中時人間副刊2012.12.03--.04
刊載分上下,補全!
謝謝,好美的照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