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0-08 19:07:39阿盛

【首獎作品】變成男人 ─ 黃春美

 

 

 

 

 

  1.                                                                                                                                

 第一顆卵子被喚醒,彷彿還在昨天。

十四歲一個夏天的早晨,我穿著學校白色體育褲,蹲踞長板凳上。突然,一股溫熱的潮水自體內湧出,低頭一探,驚愕萬分!

國一上‧健康教育課本第十四章的內容正發生在我身上。

我僵在板凳上,像被釘牢的一塊木板,不知如何移動雙腳。母親拉著我的手,把我帶進浴室。

「你變成一個大女人了。」阿嬤說。她的年歲裡沒有青春期,直接從女孩一躍成為女人。

 

2.

約五年前,在超市衛生用品區選購衛生棉時,巧遇一名同事,我問她都使用哪種牌子,她說早就用不著了,幫女兒買。步入中年,對時間特別敏感,當時心想,這每個月要用的貼身用品,還可以和我纏綿多久?

三十幾年來,身體如同一本賀爾蒙存摺,時間按月提取卵子,通過自然律的機制結構,「好朋友」準時造訪,如今,剩餘的幾顆老卵苟延殘喘,奄奄一息,賀爾蒙濃度檢測結果,淡如一杯白開水。

「你變成男人了!」阿嬤那一代都這麼說。

還沒準備好面對人生的另一個里程,不知何時,一隻善變的獸已悄悄盤踞體內,牠有時溫馴如一隻綿羊,有時不聽使喚如一頭橫衝直撞、四處狂飆的野牛,寒冷的天氣裡,飆得你一身汗,飆得你心臟噗通噗通跳。乾眼症。血壓偏高。腰莫名扭傷。媽媽手。網球肘。五十肩。都在這一場席捲而來的風暴中逐一進行。   

時間執行老的任務,顯得特別盡責。

如此巨變,深深觸動我易感的神經。這段時間,我彷彿站在一個視野良好的眺望點,有機會重新看清自己的身體,理解自己的身體。它,其實不是那麼好駕馭,更不是我理所當然的熟稔。

中、西醫生說法一致,對付人生第二次狂飆期,最好的方法就是每天運動、曬太陽,提升免疫力。之前,一向對運動沒勁,討厭它的單調無聊,如今,我謙沖以對,完全順服詭譎叛逆的身體。每天清晨五點五十分,我在浪漫的歌曲中甦醒,除非滂沱大雨,我迅速梳洗,換運動服、趿慢跑鞋,帶條毛巾,繞著屋前稻田四周,方圓約三公里的道路快走。

高大遮天的香楓、水聲淙淙的溝渠、青青的秧苗,都一起在晨曦喚起的黎明裡,以青春明亮展開。我邊走邊做毛巾操,忍痛輪流反拉兩隻患了五十肩的上臂。這一路,男的女的,快走的,慢走的,慢慢走的,「老」字都在他們的臉上、體態一一註批,一個也不放過。

「早啊!」「早啊!」我在招呼寒暄中,似乎覓得一點點暫時借來襯托的青春,也起了一絲絲的得意。

每個人都會變老,最終老得齒危髮禿,老得脖子鬆如火雞皮、雙臂垮似蝴蝶袖。老的樣貌大同小異,個個不像話。雖然還沒走到那地步,也不見得一定有機會變老,但看著迎面而來幾名年朽老耄,特別是背部隆起一座小山,耳聾,拄著柺杖緩步的銀髮老嫗,一顆惶恐的心早已施施然降臨。

生性對美有一種偏執,因此老眷戀過去,拍照時尤感。過去不論露牙大笑、淺淺一笑、臭臉不笑,怎麼拍都好看。相較於現在,相機喀擦一按,不滿意笑出魚尾紋,刪除重拍;再次喀擦,不滿意法令紋太深,刪除重拍;接著不滿意淚溝明顯、不滿意抬頭紋浮現,又喀擦喀擦重拍。最後定格的身影中,魚尾紋、法令紋、淚溝、抬頭紋等等,依然徘徊黃臉,未因表情改變或拍攝角度調整而暫時隱跡。

深怕變成老魔女,早就白雪染青絲;渴望回春,玻尿酸、肉毒桿菌、3D聚左旋乳酸等微整型施打藥物,成分、功能、時效倒背如流。只是生來鼠膽,害怕整後皮笑肉不笑、肉餅臉、眼歪鼻斜,正靜待身邊愛美人士先行嘗試。有時也漫想乾脆把購物台白冰冰代言,從豬身上萃取的胎盤素NANAMI買來當水喝,好讓皮膚ㄉㄨㄞㄉㄨㄞ,水嫩有彈性。

這年紀,青春美貌漸行漸遠,只剩幾條怎麼看都「慈祥」的皺紋。逛服飾店,多看幾眼少女裝,店員便問幫女兒買衣服嗎?「我一定要穿媽媽裝嗎?」這種恐龍店員最令人討厭,必列為拒絕往來戶。還有一種白目店員,不懂「小姐」是所有女人的統稱,開口閉口「大姊」,要不就是「阿姨」。 

內心感傷遲暮,我沮喪,態度難以從容,更欠優雅,顯然失了分寸,走了樣,接近病態。有人說,氣質好,可以老得美麗高雅。氣質彷彿是一帖隨身攜帶,預備用來安慰衰老的良方。

活到這把年紀,口袋裡大致不缺,就是缺了這等奇妙好物。

 

3.

學校一群老師在放學後組了瑜珈社團。

有人說練瑜珈可以使身體變年輕,儘管下班後瑣事纏身,每個星期二仍撥出一小時聽老師指令,以凌遲自己的身體為樂。

一天,下班後逛街購物,遇見一位同事,她問起瑜珈課,並談到自己不太有信心,深怕許多動作無法完成,然後又說,幾個同事鼓勵她去試試看,並特別強調,他們提到連我也去上課等等。

一番話後,驀地惆悵起來,何時我已被畫線歸類在某個年齡層級,並且是一種榜樣示範的借喻。街上喧囂的人群中,一時孤絕,只能微笑以對,並且繼續話題,鼓勵對方:「對對對,我這年紀能做到,你絕對沒問題。」

原來,青春如此崢嶸,如此高大;原來生命不只脆弱,它荒謬亦詼諧,更讓我想起了幾許不堪。

    「老師,我媽說你可以退休了,怎麼還不退?」一個三年級,他媽媽是同行的學生問我。

「什麼時候退休?你不是可以退了嗎?」同事最常問的。

「流浪教師那麼多,應該新陳代謝一下。」女兒是流浪教師的一名親戚說。

「今年退休老師多不多?我媳婦在台南,調不回來……」一名老鄰居特地來電詢問。

不過,我猜後兩者真正想說的是「老賊不死」。

一年前,和同事聊及退休話題,還信誓旦旦說自己年輕,身體健康,喜歡孩子,未曾有職業倦怠感,暫不作退休打算。怎麼現在右手擦黑板擦得吃力,作業連著全班改完,便改得手肘痠疼?喜歡孩子,教學熱忱依然飽滿,銳氣卻彷如洩了氣的球,消了大半。

時間不只磨損容貌、健康,腦袋運作也隱隱荒唐起來。

有一天,趕上班,在更衣室東翻西翻,尋找一件準備好的內衣,可怎麼翻就是找不到。心想,明明幾分鐘前擱在椅子上,怎不見了?我懊惱自己記性愈來愈差,也著急上班時間一分一秒逼近,但就不甘心從櫃子裡再拿出一件,執意要把它找出來。轉身,猛一抬頭,才發現內衣早穿在鏡中那神情慌張的女人身上。

我該讚美那內衣品牌舒適得讓人忘了它的存在,或是該憂傷隆起的雙峰變形,內衣穿不穿已無差異?抑或我更該關心腦神經學的一些專有名詞,比如「失智」「失常」「失調」等等。

以前,阿嬤喊我們名字時,得按照順序,五個孫子的名字由大到小,一個一個,阿……阿……,阿了好久,才把名字阿出來。當年覺得好玩,老把阿嬤喊我們名字當趣事看,也學她一起「阿」,幫她一一數名字。待她把孫子的名字正確喊出來時,總一邊指著我,一邊呵呵大笑說:「吃老,你就知喔!」

時光悠悠,阿嬤早在另一個世界逍遙。而我,「一報還一報」,吃老,真的什麼都知了!

雖然還不屆當時阿嬤耄耋之齡,但幾個學生的名字有時得想一下才叫得出來,一時想不出來便「那個……那個……那個誰啊……」然後迅速瞄過刻意貼在桌上的姓名條。若被學生察覺窘況,量他們沒膽學我「那個……那個……」,也只能洞察我的眼神瞥向何方,乖乖幫我喊出要喊的同學名字。只是,有時不免也被調侃:「老師,你怎麼常常把他們兩個人的名字搞混?」。

健忘,一一發生,比如,出門忘了關浴室燈,待下班回家,從地面望向二樓,才發現窗口白亮亮的。外出常常是關了門,想起什麼東西沒帶,又回頭開了幾次大門,才把要帶的東西帶齊。米洗好放進電鍋,菜炒好上桌,熱情喊家人用餐,換來一句冷冷的「生米怎麼吃?」。

 

4.

曾經,一包衛生紙、幾本書,隨便枕著,便得以安然入睡。不知何時,陪伴多年的枕頭,竟悄悄叛逆起來,我平躺、左躺、右躺,無論怎麼躺,都無法自在。與枕頭之間,彼此心生齟齬似的,一會兒頸子痠麻,一會兒肩膀僵硬。逾天命之年,夢的彼端,路途變得坎坷、遙遠、也成了一種奢望。

購物台說的,這顆是符合人體工學止鼾記憶枕;去泰國旅遊,導遊介紹的,那顆是100%天然橡膠蜂巢透氣枕;另外一顆,專營飯店用品業的朋友特別推薦,柔軟舒適不變形,……。失眠擴大和渲染了我對入睡的極度需求,於是,不知不覺房間的沙發,堆了我的六顆新枕頭。又依民間習俗,丈夫還在,枕頭不可單買,所以,連丈夫的一起數算,總共有十二顆。

夜雨,水滴敲在窗外一樓屋頂,忽急忽緩的節奏,規律地行進,單調的拍子,彷彿觸動了什麼,暗夜中,別有一番滋味。我抓了棉被一角蒙住頭,試圖趕走滴答聲,可聲音照樣穿透厚厚棉被,直達耳膜。

早就兩鬢星星的年紀,合該「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我卻徹夜輾轉難眠。

更甚者,一旁丈夫鼾聲,有時如豬食聲嚄嚄四起,有時如炊煮鍋蓋彈跳不停。一輩子都想不到曾經甜美的呼吸氣息,於今不但走調,也令人嫌惡、幾近抓狂。

「趕快去看醫生,這年歲才要享福,萬一睡眠中止呼吸,從此醒不來,實在遺憾。」我祭出危言。

「哪有人打鼾看醫生,若真能睡死不是比病死更好嗎?」他一副雲淡風清。

無奈之餘只好自己就醫,代替詢問關於打鼾一事。

「他會很胖嗎?年齡的增長也會使呼吸道肌肉張力減弱,因此比較容易打鼾,或者睡眠呼吸中止。打鼾時,可以輕輕推他一下……」

    最後醫生給了幾顆白色化學小藥片,和健保局不用付費的處方:「建議你倒過來睡,再不然就分房。」

耳邊徹夜鼾聲,在在張揚著酣睡者的幸福,幸福得教人羨慕和嫉妒。依醫生指示,輕輕推丈夫肩膀,果然神奇,像轉了一圈喇叭旋鈕,擾人的鼾聲馬上停止。然而,不消幾秒,它又從音箱裡竄逃出來坐大。推一下推一下推一下,推了幾次後,我失了耐性,乾脆把被子拉到他鼻尖,不知是否潛意識生起邪惡的念頭,赫然發覺,床上那龐大的身軀突然變得像蟲子般渺小。

確實,他像蟲子般蠕動了一下,然後,世界安靜下來。

極度疲累的身體,翻轉在幽深的夜晚,無邊無垠的黑夜身上彷彿寄生著一隻難纏專橫的小鬼,不停地以各種姿態向我挑釁。

鼾聲又起,音域更寬更廣,顯然那鬼把床上的蟲子壯大了。我搬了枕頭,調了一百八十度的睡姿。

以為倒過頭睡可以逃過鼾鬼,並沒有,鼾鬼照樣一路追。

「你倒過來睡,再不然就分房。」

「分房!」腦海裡瞬間轟然巨響。須臾,我起身,穿上拖鞋,吃力地抱著棉被和枕頭下樓。只求樓下沙發憐憫,收留一個狼狽的瘋婆子。

到了這年紀,總算明白何以有些夫妻明明恩愛,五、六十歲時卻突然分房。我除了一一面對身體所有關於老的現象發生,也開始接受夫妻生活中一些必然的調整。

將棉被對摺,身子躺下,蓋上另一半被子,闔眼。

你以為世界寧靜了嗎?還是沒有。寧靜讓人更容易發現聲音。

牆上那口老鐘,滴答滴答一路往又濃又稠的深夜走去,步伐愈夜愈賣力。我掀開才暖了的棉被,坐起早已頭重腳輕的身體,喘了一口氣,起身到餐廳,抓把椅子搬到鐘面下,爬上後,踮起腳,小心拆下頗有分量的老鐘,然後,步向廚房,放下重物,拉上五百年不曾用過的一扇門。

像處理掉一件巨大垃圾似的輕鬆,搓搓雙手,又鑽進被窩。

垃圾桶旁,一隻靜止不動的蟑螂不停地擺動著觸鬚,牠東察西探,像是尋找獵物,又像是對一個失眠者蠢蠢欲語。我並未有舉起拖鞋,終結牠生命的任何意圖,對牠亦無一絲一毫貪婪髒骯之感。

異於往常之舉,無非猛然思及牠雷達般的觸鬚雖然躁動不安,卻從未嗶嗶作響,對失眠者是一種至高無上的悲憫。

好了。得以安歇。我謙卑得幾乎要跪下,雙手作揖,恭迎睡意蒞臨。

再度闔眼。

枕邊人起床如廁沖馬桶一次;兒子過敏性鼻炎,打了四個噴嚏;屋外東邊野狗短吠兩聲;大腦門戶突然開放,一會兒那些人,一會兒這些事,他們像一群頑童闖進闖出。

如果身體裡有一個像胃囊的器官,可以裝下以時間為單位的睡眠,我願意高額刷卡買「眠」吃,吃到飽,飽到撐,即便撐死,也不願肚子挨餓。

失眠不只是失眠,總伴隨著一些不安,擔心多一雙熊貓眼,唯恐肝臟功能變差,焦慮如何迎接翌日工作,許多不安輪流在腦海裡咿呦咿呦叫。最後,常常是豎起白旗,向健保局的半顆白色小藥片投降。

朋友說,這年紀荷爾蒙失調,身體機制大亂,失眠難免,中午趴在桌上,小睡片刻補眠就好了。呵!她年紀輕,不懂什麼是「日時坐著盹龜,暗時躺著睏袂去。」

吃老,伊就知!

 

5.

我問醫生,身體種種不適要多久才能消失。

「不一定,每個人體質不一樣,跟遺傳也有關。」

我又去問母親。

她說:「以前肚子顧飽就好,哪有時間注意那麼多,那個囉哩囉唆的東西沒了多好。管他什麼期,變成男人,省了衛生棉的錢,上山下海,要跑要跳多自由。」

「可是會老得快啊!」

「天地公平,誰不會老?你要當妖精喔!」

唉!「妖精」變成男人後也會老。

 

 

﹝2012教育部文藝獎散文組首獎﹞

1013 2012-10-13 23:06:42

他里霧實在也是可憐
才29歲就被誤認
但可能只是他眼裡一時起霧.看不清楚而已

少玩臉書會年輕起來

他里霧 2012-10-13 20:09:35

今日捷運上有一年輕小姐讓座於我
幸好
一個被他母親推上座的小男生幫我解圍
我敏捷閃身讓過以示還不夠"老"資格

葉慈 2012-10-09 03:24:16

閱罷,反省
屬於我「無性」的徵兆
始於
當看星座運勢時
不自覺地直接跳過「感情運勢」
原已逾年餘?
乍然發現
現在的我
竟只關心金錢事業
感情哪
不符現實
能當飯吃麼?

想來亦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