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盆栽                                  

盆栽概分兩種，一是大量生產的普通式樣植物，一是精心培育的藝術造型植物。

藝術盆栽，須專業知識且有閒情逸緻，涵養與耐心也不能少。那是無法速成的，行家認為，三十年以下的都不足以觀，彼等有術語曰「三輪勉強，五輪像樣，七輪理想」。一輪十二年，此話意思很明白，盆栽如人，花甲以上乃謂老，百歲以上乃稱瑞。然而如何判定樹齡？行家端詳一番便能知曉，無經驗者，說明再多亦聽不出門道，是以，「凡眼」只得憑外表猜測。有些用老根培新芽的盆栽，一般人就看不見玄機了，然，除非那類盆栽極古意優雅，行家也是不會注目的。

樹種呢？松柏檜杉榕都不計較，美感最重要。既是濃縮數十年於一盆間，所謂美感不唯形狀，還得包括蒼老、遒勁，人工用心往往是關鍵。常見的小造型盆栽如雀榕類，皆以粗軟鐵線拗枝，枝幹上條條「傷痕」，其實不好看。老樹盆栽佳品，講究「春夢了無痕」，明明人力為之，但不留證據，此即真本事。

照顧老盆栽，差不多像照顧嬰兒或老人，一日離身不得。培育一老盆栽要幾十年

，毀掉則只要三兩月，因為樹是活物，它會伸手腳，一旦造型變相，矯正困難。我有一老友，性好靜，年輕時便專心老盆栽，職場三十年，主業卻是拈花惹草，退休後不改其樂，今將八十歲，依舊天天唯務修枝剪葉，其餘諸事放開。每北來，偶或訪我，連吃一頓晚餐也不肯，他掛念百盆「傳家寶」。他有一子與我年相若，肖父，想來可以承志。

我曾在永和福和橋下小花市遇到一老，他擺出十餘老盆栽求售，怎麼看都不像生意人，數度閒聊，始知其來歷。關鍵字：七十七、副處長、子女四、無人伴、盆栽五十。他老了，生活優裕，但將來盆栽留給誰理整？莫如沽之哉，會買老盆栽的人肯定是可以信託的。

我喜愛藝術老盆栽，見則觀賞良久，想像，歲月靜默流過那方尺之盆，而人間已然換代兩三回，蒼老蒼翠背面多少滄浪滄桑？思忖，心樹不免搖搖。

●武藝                                    

武術，其實就是鍛鍊身骨增強體力，若稟賦優良，練成超乎一般人想像的異技是可能的。至於武俠小說裡描述的魔幻式武功，看看熱鬧便是，不用深究或爭論可信與否。你看了「超人」卡通、「藍波」電影，會去追查真假嗎？

有人真的相信達摩可用一支葦草渡江，古今畫家也常這樣畫，也許只為寫意，見者卻認定寫實，或者畫家本亦信其神通。這已誤解「一葦」之義，捆葦草以作筏

，謂之一葦，可代稱所有小船。達摩應是藉「蚱蜢舟」渡江，而後人欽敬高僧，尊之若佛，乃主動替他「一花五葉」式的衍派出特異功能，實情大概如此吧。

唐人傳奇小說中的特殊武術，也許是武俠小說誇張技藝的濫觴。《史記》游俠列傳、刺客列傳中人，都沒什麼驚世武藝，當然，那是正史，司馬遷不便記錄怪力，但以他的大膽大才，若實有異術奇技，料無不載之理，即使匪夷所思。

以久遠失傳或練家藏私來解釋小說中武功不見於今日，講不過去的。某些獨門怪招是可能失傳，其餘很難斷絕，練武者代代皆有，你學得到的別人也學得到。舉日本忍者作例，他們的夜間速行、暗器傷人、水底潛伏……..等技巧，現代人一樣可以練成。古中國盜俠的飛簷走壁，目前亦有練成者，沒有小說中那麼玄之又玄就是了。所以，合理推測，日走千里、騰空飛身、掌風折樹、內功裂石……之類，原本沒有，如何失傳？

科舉時代，武秀才武舉人家中必有大小石鎖關刀。將石雕成鎖狀，鑿一拳孔，便於掌握，練臂力腿力腰力；舞關刀則練手腳靈活、移動角度精確。我童少年在鹽水柳營六甲嘉義等地見過的武秀武舉之家皆存石鎖，關刀或有或無。偶有耆老談及稀罕武術，都屬技藝純熟以致，無駭人聽聞之奇。

我親睹一次輕功即興演練。一人年近七十，腰纏麻質布帶，約一丈五尺長，寬三寸左右，解下，於一端繫小石，相準樹木高枝，布帶擲出纏枝之後立即借助彈性縱身而上，立樹旁屋頂，屋高約四公尺。其後未再見此技藝。

●護膚秘方

我童年所見的祖父母級老人──五十歲以上的，基本上我們都視為清朝人。雖然他們部分出生在日本明治時代，但是舉凡衣食住與生活習慣都未曾日化或西化，保留甚多本族傳統。

其中有一點，我特別好奇。我見過不少大戶的年老婦人，幾乎無例外的，頭髮烏亮、皮膚白嫩，猶如少女少婦；相較一般人家同齡者，簡直判若雲泥。我持續問大人們，終於問出名堂來了，原來彼等都有家傳保養秘方。

讀高中時，我抄錄了五家五張護膚秘方；其中四張，內載細節程序等百分之九十相同，主要配方都是破布子。護膚是全身的，重點則在護臉面頸項雙手。

破布子須用新鮮成熟的。清水洗淨後，以細紗布包容，揉搓使出水汁，以深底盤盛之，汁透明有黏性，無雜質。未成熟的不可，有強烈酸鹼質，會咬破皮膚。副配方是蜂蜜或蛋白，另加一種草本植物葉汁（容我暫且保留）調勻。乃用柔毛刷子輕刷臉項手，隨乾隨刷或間隔些時再刷，次數隔時依各人喜好，概皆至少三次，如漆器製作方式，經一日洗去，三四日後再重複前法程序。

破布子生產期有限，若期過，則以他種漿果代替，例如野生小漿果，亦須成熟的。有一張秘方載明，必要時提高上述草本植物葉汁之比例，以代破布子汁；然二法效果終究不如破布子。據當年多面探問的結果，使用此破布子秘方，一年一季很夠了，何況代替品多少有維持作用。

我實驗數次。調配比例如何？破布子汁約占六至七成，其他保留。必要聲明，配料不全或比例不對，都是不行的，顏面要緊，調配未盡善會傷害膚肉。

何以保留那麼幾項？蓋因將來我若窮途末路，也許可以此秘方圖生存，活得有尊嚴些。我深信此古老護膚法早已失傳，一般人總以為人力勝自然，化學美容美膚產品時時推新，但你應該也注意到了，若能如其廣告詞那般神效，諸多貴婦豈會皺紋滿面？

我年少時好問討人厭，反而學到實際上大有用的特殊知識。壞囝仔濟出頭。此之謂也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