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獎作品】那時,你猶未遠行 ─ 蔡佩均
石川欽一郎/水彩畫﹝台灣的老人﹞
阿公,你聽見雨聲了嗎?
總是這樣,大家老說早知道以前就該多陪他說話,早知道就該三不五時去看看他,早知道那天就該早點回家……。
但事情的發生如此令人措手不及,以至於當下甚至未有傷悲,以至於只能日後追悔、試圖遺忘。
六年前端午,母親問我是否回家過節?我答她,不了。我一向畏懼連假時擁塞的車潮人潮,對龍舟賽事也不感興趣,更何況這節日於我,並無特殊意義。
那幾天我在另一個城市追趕論文進度,從白日到夜晚,努力用委婉但傷人的字句為六十年前的騎牆派知識分子定罪:那些人如何向政治輸誠,如何操作鼓舞大眾參戰的想像和論述……,我因為看見畢業的曙光而感到高興。書寫進度順利流暢,一邊忙不迭地切換電腦視窗,對即時通上的死黨丟訊息:「等我畢業一起旅行吧!」末了還拋出一個咧嘴笑臉。
是那樣地,對於遠方故鄉正在發生的,一無所知。
深夜兩點,手機鈴響,是弟弟打來的:「阿公在醫院無預警倒下,醫生說是多重器官衰竭,現在已經送回家裡……」
阿公住在鹿城之南老家,一幢天晴時可以撐起竹竿晾衣,下雨時多處角落會滴滴答答響著水漏的老屋。
小學畢業前白日午後,我總會趴在老家的西窗台邊,瞇起眼讓阿公為我掏耳屎。窗台下是阿嬤親手栽植的花草,日照把阿公的臉輝映出耀眼暖光。當我受不了疼痛哇拉哇拉叫,阿公恆常耐著性子安撫我:「這樣,你才不會臭耳聾。」他從我的耳槽中掏出耳垢碎屑,告訴我,要忍耐啊,集滿十個才算功德圓滿。「喏,給你。」我抬起頭,阿公攤開手掌,讓我將細白耳屎吹出窗外。總要等到那個時候,我才感到踏實心安。這樣,我就不會臭耳聾了吧。
阿公有部老舊鐵馬,不論晴雨,那是他唯一的通勤工具。工作之餘,他會駕著鐵馬帶我一起漫遊小鎮的長街短巷,去市集、戲院、阿祖家、龍山寺……,也或許哪都不去只是兜繞一圈就回家。我坐在後座垂下雙腳,任由涼鞋鞋跟愉快地拍打行進中的車輪,啪答啪答,啪答啪答。鹿城的風穿過街道撲上臉,帶點海水的鹹。阿公不疾不徐踩著踏板,時光的運轉顯得緩緩悠悠。視線裡,阿公汗衫背後不規則的淺黃汗漬,大過沿途行經的小鎮街景。空氣如此乾爽,但日照常燙得我流汗。我負責接住阿公買下的各種菜蔬瓜果,更多時候是他認為可以為我補氣祛寒的泥鰍。刺鼻的土腥味和狂亂擺動的醜黑魚身總令我膽怯,我一直記得由掌心傳來袋中垂死的魚跳,啪答啪答,……。
輕微中風以後的阿公,不復以往健朗,暮年生活走進了失去光度的景深裡。我輩如候鳥來去,與阿嬤共同索居鄉下的他,卻只能在醫院與老家間周折轉換。待病情逐漸穩定,仍舊習慣在羊腸巷弄裡穿梭遊走,不同的是,無後座的電動代步車上,已沒有我的位置了。
某次街上遠遠看到他駕車的身影,微胖身軀遲緩地控制左右把手及剎車,時而對舊識微笑頷首,時而險險壓上路中分隔線,當我扯開嗓門呼喊他時,他那逡巡聲音來源的臉上漾起一層奇異光影,像是十分滿足於這樣的閑遊方式。
那樣的畫面,令我突然想起童年學騎腳踏車時,平衡感奇差的我跌跌撞撞,阿公一路緊隨在旁,摔車時甚至數度壓傷了他的腳。終於學會直線騎車的那一瞬刻,我開心尖叫,走在後方的阿公也忍不住喊了起來:「莫怕,再走,再走。」
我怯怯回頭望向阿公,他臉上帶著鼓勵的笑容,揮揮手示意我繼續往前騎去。愈益習慣駕馭方式後車行漸快,再轉身回頭,仍見老邁的他費力踱開外八步伐,張口催促我。
再走,再走。
我又往前騎了一小段。等了等,阿公仍離我好遠。
再走,再走。
最後,即便我頻頻回首張望,他的身影已漸遠漸小,終至不見。
再度與他長時相處,卻是在病房中了。
雨天、有著三張床位的病房、木紋貼皮的衣櫥、淡粉色隔間帘布、自棉被一角露出的透明塑膠導尿管、掛在床尾的集尿袋、邊櫃上擺了兩罐瓶裝亞培安素、大鋼杯、床下的藍色臉盆、灰色仿New Balance慢跑鞋、對床病患與他女兒輕快愉悅的交談聲……。
事隔多年後的現今,我仍可透過回憶召喚出那個場景中的許多細節,唯一想不起來的是阿公臉上的表情,因為我一直避開不敢直視。
那時,陰冷的雨後光線滲進窗縫,照在阿公萎頓癱軟的軀體上。像是我無意中啟動了快轉鍵,記憶影片再次播放時,我已無法跨越銜接幾年來的相處空白──偶爾在街頭不期而遇、即便得空回老家也只是蜻蜓點水的問候、客氣有禮而不著邊際的交談、逢初一十五買去素食菜飯──那段用各種理由假裝他身體很好、小病小痛則無妨的空白日月。
病房裡,我手足無措艱澀喊了聲:「阿公──」
阿公睜開昏睡雙眼,用口齒不清的哀求語句對我呼救:「護士小姐啊!我腹肚好痛,幫我拆掉尿管,好否?」
我從不知他的視力已退化如是,但茫然中我只能以電話告知家人,家人同意後趕緊聯繫醫護人員為他拔除管線。然而,接下來的數日,對阿公、對我而言都是一場慌亂的巨大災難。
期間有些人短暫探視後又離開了,只留下我獨力看顧,為阿公翻身、擦澡、更換漬濕衣物、被褥床墊,以及,協助他完成大小便。
我拿著初次接觸的便盆和尿壺到護理站詢問使用方法,哪個缺口該對準哪個器官部位?排泄物該如何處理?使用後的容器如何清洗……?
每一次,阿公都像是用盡畢生最大的氣力與自尊,瑟縮地說:「我真的憋不住了,歹勢啦。」之後便是我手忙腳亂幫他脫下褲子,再費力抬高他的髖部,將盆器塞入身體與床墊間。
從沒想過的,竟以如此直面而無以迴避的方式,接續彼此隔閡已久的相處時光。在那些感覺漫長無止盡、時鐘秒針繞走聲清楚可聞的片刻,我和他都尷尬不語。連日深浸在一種惶惑驚駭的情緒中,我勉力懸撐的疲憊感與耐性也幾欲潰堤。
阿公不斷腹瀉的結果,肛門被我用醫院的粗糙廁紙擦拭得腫脹潰紅,他數度低聲哀鳴,但我甚至沒想過該為他買包濕紙巾,僅僅用一種我也同樣無可奈何的淡漠語調告訴他:「哎,沒辦法,你要忍耐,住院就是這麼不方便。」
也許是太過年輕,不知該如何面對男性病體,因而毫無經驗察知他受創的心。也或許我骨子裡帶有冷酷的罪愆因子,餵食及處理大小便之外的冗長時間,心力交瘁的我未曾理解阿公想必遠甚於我的畏怯、困窘與卑屈,卻用一種矜持靜默的粗暴對待他,將一個病重長者遺棄至更孤絕艱難的處境中。
一日夜間,下班後的小姑來到病房探視。阿公見著女兒像是勾起內心慨歎與波瀾,哀怨的咕噥:「你們把我丟在這裡,讓孫女一人幫我把屎把尿忙這忙那,唉,我以後要怎麼……」然後是三人的無言相對。
我曾逕自臆測他的城府,但預期中譴責或責備我的開關卻未曾啟動。阿公的神情灰黯哀悽,我看了聽了酸楚而訝然。那是住院期間,他唯一一次流露出的,某種極度壓抑而不輕易言表的彆扭,以及對於自身尊嚴和病苦的憂心沉鬱。使我益發確信,自己必然深深刺傷了他。
是那樣難堪的傷害啊……
阿公,當時的你內心該有著何等的怨懟?
我搭車、下車、買票、再上車,過程中又接了幾通報訊的電話,何其繁瑣耗時卻又無從省略跳過,車窗外晦暗陰霾的天空一如厄運的隱喻,我內心明白已來不及與阿公晤別。
最後一段回鄉客運車上,遇見了小姑。她看見我先是啜泣繼則嚎啕大哭,悲切地細數阿公生前種種:這回他復健情況良好,行李都款整妥當準備出院了,你知道的,他習慣餐後刷牙,沒想到就在洗手台邊倒下,大家一直以為先離開的會是阿嬤,畢竟她的身體狀況更虛弱,不是嗎?……
我把頭撇過去,害怕聽到更多,怕自己哭出來,也怕自己哭不出來。
太過私密的生命壞毀細節,猝不及防地裸裎暴露在滿載陌生乘客的空間裡,竟無有任何他人的耳語交談,而這卻更加令我面紅耳赤。宛如哀悼儀式般,客運車沉默搖晃穿行過飄雨的鄉鎮,一步一步帶我靠近阿公生命的終站。
他們說,你喜歡熱鬧喜歡盛大排場。
總是這樣,大家習慣用繁文縟節來掩飾悲痛。
他們說,你會回來,以某種方式傳達某種訊息。因此,我試著等待。我很想知道你會如何告訴我,你回來了;以及,更想知道,你其實對我並無責怪。也許你會這麼說:過去的就算了,往前走,再走,再走。但是最終,不論任何方式任何訊息,我都沒有等到。第一個七日、第二、第三個……,我未曾感知到你回家來。
老家門外,封街辦起祭禮,為了出錢出力誰多誰少的問題,阿公用半生心力撫育長大的十名子女爭論聲盪動街坊。最後燒掉幾近一卡車的紙錢,依習俗親人須在紙錢焚燒時守住爐火,莫讓大財遭過路好兄弟搶走了。爐子裡火舌舔噬,細碎裂聲鼓譟著,將族親間各自的心思隔得迢迢遠遠。阿公的恩情也許離去更遠。
深夜時分,圍站在熊熊爐火旁不斷拋擲紙錢的親人話語叨絮、熄燈緊閉門窗的沉睡閭里,這一切使我如同置身三百六十度的環景劇場,四周鄰舍是闃黑觀眾席,暗地裡窺伺聆賞光源所在的我們。
我望著紅紅火光中的眾多臉孔,突覺陌生。在世者想守住什麼?守得住什麼?真正該守住的是什麼?該是那些可以時時回首張望、低頭細想的種種吧?然而,答案早已消失在鹿城如謎語般的曲巷裡。
但是,我卻一直記得童時西窗外的朗朗光照。
﹝2012成大鳳凰樹文學獎散文組佳作﹞
寫得不錯
誠實面對自己.很好
我等為人子
當知*在生敬一粒土豆.較好死後拜一粒豬頭*之理
那當然非唯關乎物質
珍惜所生.珍惜所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