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在公車上-鄭麗卿
這是開往山中溫泉區的唯一公車,可能的話他都是坐在最後一排靠窗的位子,像一枚孤僻自閉的牡蠣,半瞇著眼冷冷看著窗外。窗外依然是高低雜亂的市招,各色吊掛著待售的衣物隨風招搖,一家水果攤特地截了一大段樹枝立在攤位旁,將水果掛在樹枝上以招攬客人。
每日清晨樓下公車引擎聲,彷彿都在催促他,離開。
他已坐定三十秒鐘了,車子還不開動;他一動不動雙手抱在胸前,有說不出的疲勞與倦怠感,就連窗外市場的喧鬧活力也引不起他的興致。一位背著孩子的歐巴桑兩手提著包包和魚肉青菜等什物,大象似地勉強掙扎著上車。司機與她用別人聽不懂的語言寒暄談笑,她咧開鑲有金牙的大嘴笑著,一邊樹鵲啼唱般和司機談話,汗涔涔的額頭黏著幾綹頭髮,滿布斑點的臉紅通通,好似抱歉又似歎氣地又說又笑,等她俐落地將孩子放在座位上,花襯衫早已濕透透黏貼在粗胖的身上了。高溫隨她而至,他無聊地轉頭望向窗外,機械而茫然讓毫無美感的市景拂過眼前,甚且因此更加深了他的疲勞與倦怠。
他瞇著疲勞的雙眼看著店招:仲介房屋,銀行,證券行……龐大的招牌體積,配色粗俗醜陋。他一回想到曾經和房仲打交道的不愉快經驗,那些店招就更顯得刺眼了。情趣量販,399吃到飽……情趣也可以量販哦?「吃到飽」三字如一把秤,邪惡地掂量著人的貪欲。當舖,借二胎,汽車借款……他恨不得有一雙隱形的翅膀,輕易飛越這惱人的一切。飛越。
心情是急著飛越的,公車卻像恐龍一般緩步。在捷運總站,往往有一群又一群前往山上洗溫泉或是踏青的乘客排成長龍,今天先是一隊穿著休閒服的六、七十歲的好像很快樂的女士,車門一開,那種生猛雀噪的喧囂就先闖了進來。她們比小學生的郊遊更躁動,時不時爆出一陣火雞狂躁似的哄笑。帶頭的女士站在一個空位前,一手叉腰一手指揮著誰和誰坐,誰坐這裡誰坐那裡,其他乘客倒像不速之客似地被她瞟了一眼。她們在相識之間極盡客氣互相讓座,你坐你坐你坐之聲不絕於耳,對非同一隊伍的人卻又像防賊般防衛著空位。後面,是一群背著登山包的老先生們。說老,大概也只是剛從職場退休的人吧,有人以矯健跑百米速度衝到車子最後面,嘀嘀咕咕:「慘了,慘了,沒位子坐了。」沒有位子了,有人索性就站在出入口處,雙手抓住手環,大字形站開,那體態就像是哈哈鏡裡的凹面鏡所顯映出來的人形,恰恰好堵住通道,他好比就站在自己的王國裡,指揮著大軍往前衝。
公車終於加足馬力轟轟向前衝去,一時之間,人聲嗡嗡嗡。噪音擴張如疲勞轟炸,轟隆隆中能辨別的內容無非是哪家旅館的溫泉套票折扣便宜划算;約好明天去誰家唱卡拉OK;耶,老胡有三棟房子,財產超過一億了,真看不出來。你聽他胡說……前面那位一身顯得豐潤有餘的男士搖擺著他油膩膩的頭歎道:現在股票基金都不好做,銀行利息又低,唉……左邊三、五個人把近日社會新聞中的名人緋聞一一評論感慨了一番。這番言談儼然一台又一台電視新聞就在耳邊強力放送一般,一時便激怒了他。
瑣碎乏味的日常談話,是生活中不可思議的騷擾,彷彿隨處在等著他,隨時準備痛打他一頓。
人們在言說著,無止盡的言說。他幾乎要請求他們:能否行行好,閉上你們的嘴,靜一靜好不好?看看窗外的風景好不好?你們不是來郊遊的嗎?但人們仍然無止盡地言說。他把頭緊靠在窗框上,散發著即將崩潰的疲憊氣息,憤憤然看著窗外山路上那一片深深淺淺的綠。
山路緩緩上升,一小片藍天,一閃而過的飛鳥,山坡雜樹林裡有各種植物,香楓,相思樹,檳榔樹,油桐,間雜著月桃花,九重葛,苦楝,榕樹,一棵一棵看過去,植物安安靜靜各自獨立地活著。他多麼嚮往植物一般安靜而孤獨的生活,可以鎮日無言,閱讀,寫字,聽辨鳥鳴蛙聲,觀察毛毛蟲侵蝕玫瑰花蕾的小小惡行。思及自己那光影斑駁微型的理想國,他的嘴角便微微向上揚起,窗外紫色牽牛花攀緣著圍籬和樹幹,一朵一朵沿路開下去,讓山路因而有了頑童翻牆般淘氣的快樂氣氛。植物是安靜的翅膀,把他帶向寧靜的遠方。
心神從寧靜的遠方回到公車上,那些似遠還近的言說,還在大家的口中反覆反覆操練,不斷擴散,狹窄的公車空間把那喧嚷變成一種悽厲的聲音,在他聽來就像蚊子的叮咬,他明顯感到了腫疼,像隨處碰碰都是還疼著的生活瘡疤。車內每個人都老到急著派送自己的人生經驗,也到了大可無所忌憚說話的年紀了,一車幾十人,彷彿無數的水族張口覓食一般,嘴巴不斷一張一合,言說像一件上衣,將人的無知和愚蠢彰顯出來。人聲形成一團濕重的海水,有一種即將沉溺的厭倦和悲傷如緩慢的流水,向他淹來。他想:在你們剩餘不太多的時間裡,怎麼不多關心自己一點呢?
不得不感到眼前的景象正是庸碌的日常生活大拼盤,讓他原本即濛濛灰的心緒更加鉛重。只好疲懶地再望向窗外,把牡蠣殼關得更緊密一些,在殼裡有一種漆暗,拒絕了所有的交流。為了迴避與別人的肢體接觸,他挪動一下身子更向裡側過去一點。
他並不憎恨別人,只是乞求清淨,不要再受到言語的擠壓,被試探耐心和容忍度,他只想要獨自安靜隱藏在一個保護殼裡,就像牡蠣感受到干擾時便縮回硬殼裡一樣。硬殼只是他臉上的一種偽裝,那偽裝,象徵軟弱。
窗外建物與市招慢慢往後退去,在進入山區之前,一位老人拄著拐杖顫抖得風中樹葉似地慢緩緩上了車,大約費去了三分鐘。有點擠又不太擠的車內一時之間安靜了下來。乘客們全閉上了嘴,全車彷彿籠罩在一片微妙而忸怩的烏雲之下,有人低下頭去,有人轉頭看窗外,就是沒有人站起來讓位。公車冷氣似乎不高興了,噴出帶著灰塵且讓人微微出汗的熱風。老人勉強拉著吊環磨磨蹭蹭挪過肥短大將軍身旁,往車裡深處張望。對他來說,沒有比老人無聲又帶著祈求的眼睛更令人不安的了,而車內一片不自然的靜。經過膠著而炙人的三十秒鐘,樹鵲的嘎嘎聲突地畫破尷尬的安靜,「孫也,你乖乖坐好喔。歐吉桑,來,來,來,這位子給你坐。」歐巴桑的臉龐露出自然簡單的笑容,待老人家安然坐下了,所有乘客頓時也鬆了一口氣。細細喁喁的談話聲又從各個座位上響起來。
座中那位獨自帶著一個未滿週歲的嬰兒的八旬老翁,無力哄小孩,便任由他哭鬧多時,乘客紛紛轉頭探尋哭聲來源,於是有人問阿嬤不在嗎?有人說可能尿布濕了,有人懷疑是不是不舒服,小孩繼續折磨人地哭。哭。哭。哭。終於一位年近六十的婦人走過去直接抱起小孩,熟稔地像哄自家小孩一樣拍撫說話。小孩漸漸停止哭泣,好奇看著車內乘客,人人你一言我一語逗弄起小孩,使那孩子展現了天使般的笑容。婦人的善良軟化了即將凝固的厭煩,讓他的嘴角再度浮上一抹微笑,緩和了他無法形容的疲勞和厭倦,以及不堪忍受的噪音。車窗外的牽牛花似乎也對他眨了眨眼。
他彷彿是得了水分的牡蠣,稍稍打開硬殼,抬眼望向窗外。在一片變化甚微的綠意中,一路蜿蜒而上的紫色牽牛花在翻滾著。牡蠣殼或許是一個無用的裝備,厭煩有一張冷漠的面孔,形成另一道令人不快的存在。到站,他踉蹌地挨擠著下了車,深深呼出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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