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1-16 00:26:29阿盛

【文友新作】客人 ─ 圓夢

 

 實子好不容易在前往舊時倆人相識的陶藝場的山徑找到夫婿佐伯而鬆了一口氣,佐伯卻問:「請問芳名?」她錯愕、轉身拭淚,但旋即收整情緒,默默跟隨,向家走去。這是描述有關阿茲海默症的電影《明日的記憶》中近尾的片段。
 枝實子的痛,我感同身受,因為,母親也已不認識我了,在她心中我再也不是女兒,而是家中的客人。
 陽光遍灑,我偕二哥及妹妹南下探望母親。適嫁娶的吉日,三哥到村內遠房親戚家幫忙,囑我們陪伴母親。母親手持斗笠,時而撥弄上頭的繩結聽我們話家常,時而戴著它到屋外踅轉晃蕩,與月前無恙。
 近午,田野裡一襲襲亮燦綠衣款擺追逐,雞隻在菜園一隅撥土找蟲吃,母親進屋來,一臉笑意,看來和之前一般歡喜我們能回來。
 「我兒不知去哪裡,你們看到他了嗎?他去山上工作一直沒回來,感冒不知好了沒……」母親突地滔滔擔憂三哥。聽她這麼說,我了解她常忘了我們也是她的心上肉,但只要重複提醒,她每次都能記起,甚或對號入座的呼出我們的名字。
 「你兒?這個也是你兒啊,他是住板橋的……,而我們兩個一個住……都是你的女兒咧,你忘了嗎?」我試圖喚起她的記憶,掙回仨人在她心裡和三哥並列的位置。然而,這一次,母親陪笑之餘眼中透漏一份篤定:你們真愛說笑,你們才不是我的孩子呢。
 「你有五個孩子,兩個女兒三個兒子……」母親依舊只是堆笑。兄妹心有靈犀的意識到母親病情的急轉直下,彼此互望;時空凝結,只有母親緊握繩結的指頭更加靈動搓捻,悄然洩漏內心的忐忑。  
 「我們不是你的孩子,難道我們是人客?」二哥不放棄的再試探,然而,「嘿!嘿!」,在關鍵時刻,母親從喉頭發出對待來訪客人的禮貌,將我們踢足球般狠狠攆出子女名單之外。三對瞳眸錯愕交織,卻誰也不忍道破,僅只安慰她:「魁仔已從山上回來,感冒也好了,他去喝喜酒,很快會回來,你不要擔心。」
 雖然深諳遲早會被母親「除名」,但那一剎那,在寒涼山顛被冰雹打在身上似的,既冷且痛;結果太早來到,我根本還沒準備好如何承受,腦海浮現月前情景。
 那是返家後該北返的下午,心想母親轉身便忘的狀況許是記不住我的曾經歸來、曾經道別,踩下油門便走。但意料之外的,一串急促鈴聲高速追至苗栗路段,訴說母親叨念著遍尋不著女兒的白色房車及女兒身影,我欣喜原來她還牢記著我。但怎奈如今,餖飣喜悅宛若被水柱潑洗的顏料,褪色,殘跡不留。
 窗外陽光依舊,母親的笑也依舊,而我卻忍不住背過臉去的霎那,隱隱然地,想起枝實子,想起蜿蜒山徑裡徐行的堅毅。
 
 
─中華副刊2012.0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