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長春戲院！」的紅紙牌在風中顫抖，凌晨十二點將正式關閉熄燈。一群人圍在戲院門口，凝神不語，仍殷殷期待著什麼，直到整間戲院俱陷入黑暗十秒、二十秒後，好像才真正理解到大銀幕將不再亮起，散場了，人潮漸漸離去。     

    以一場告別式而言，如此緬懷相送至最後一刻，理應了無遺憾，但你仍無法輕易地轉身就離開。真是散場了嗎？戲院連著夜空一片俱寂，你專心注視著，那深邃的要將人吸入的黑幕裡，似乎藏著點點微光，是隱翳在城市裡的星星？或僅是你的錯覺？你小心翼翼，靜靜等待。

    上帝說要有光，然後世界就有了光。「大世紀」的那束光從你身後射出，那時你和好友身上還穿著高中制服，腋下挾著厚重的《關鍵狄克森片語》，影影綽綽中，頷首跨過一條又一條的腿，對不起，借過，對不起。你們找到位置，將身體埋入頹軟的椅背，全心全意盯著銀幕上的畫面，覺得自己平凡的生活也有了光。方才摸出教室時也是這般偷偷摸摸，也許還碰響了幾張椅子，驚擾了那昏沉的上課氣氛，但誰在乎呢？

    那天，看完《慾望露西亞》，你們偷偷打開，「大世紀」鐵鏽的安全門，坐在戲院二樓髒舊窄小的樓梯口，腦中全是男女主角姣好裸露的胴體，西班牙海浪翻騰的原始洞穴，嘴裡卻隨意聊著電影中無關緊要的風景，彼此眼神有些閃避。兩個女孩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心底有些什麼澎湃著，像正要迸出頭的嫩芽，欲萌未萌，卻也說不清楚。你們望著一樓出口敞開的縫隙，透進微光，遠處賣沙威瑪的小販身影若隱若現，任沙威瑪肉香攀延而上，生猛地攪拌著空氣中原有的菸味和你們的單純的嗅覺。

    但大部分的電影你們是會熱烈且專注地討論的。

    剛剛那個泡泡迸裂的畫面有沒有？真是既純真又殘酷……唉那是臨死都要面對的問題，你有沒有覺得那只魚嘴好像在對觀眾說些甚麼？

    外頭陽光燦爛飽滿，你們呼吸著二輪戲院裡微潮的霉味，只在乎眼前黑暗中的那束光。一個龐大而詩意的世界在渾暗中靜靜地靠近，你們努力地捕捉著裡頭的隱喻和滄桑，只憑模糊影幻的氛圍，一派成熟地剪接著自以為的所謂的人生。

    偶爾，坐在小影廳較後排的位置，光束從你肩上穿過，歪歪頭還能瞥見幾粒煙塵游離於光線之中，但你始終都不敢回頭凝視。對當時的你來說，享受電影之必要，是要相信真存在那麼一個與現實脫離的時空，如此穿入穿出的旅程才成立。你很害怕一回頭就暴露了那個時空不過是縹緲光粒的組成，而你們仍在原地那樣幼稚地為了誰不跟誰好煩惱著；當某個男生想牽你的手還問可不可以的時候，你簡直覺得那遜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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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常字幕落下時就應該提起精神了。人物開始說話，字列一行一行游過，是人物為自己或為他人行為提出的解釋：「你的確變了，時間總是會讓人改變。」；或提供影像可辨認的標誌，例如一條反覆出現的街道，在某一幕突然打出了「幾年後…….」的字句，你便明瞭時間已轉眼流逝，故事必然醞釀著某些變化。

    大三開學的第一個禮拜，你在報刊上看見「大世紀」居然無預警關閉的消息，顧不得剛開學就遲到可能自此在老師心中留下污名，你匆忙地跨上腳踏車。趕到戲院，開啟的玻璃窗內，過期海報半垂於空中，風拂過，撲撲振翅欲飛。沙威瑪的肉架仍滋滋轉著，通往二樓的安全門咬閉得死緊。

    裡頭仍有光嗎？

    你想像著蜿蜒如蛇腹的樓梯殘留著淡淡的煙味，而你們長長的影子溶進一片暗黑裡，仍來不及逃出。突然便出不來？或進不去了？你想起電影《新天堂樂園》中的主角返回兒時成長的小鎮，獨自走進已被拆落的樂園戲院，在一片混亂的鋼筋水泥中，那沉重的步伐和朦朧的眼神，都像是迷路之人，迷失在曾於此度過的，光影紛亂的童年時光。你一點也不費力地就感覺到他的悵然若失，甚至心裡喃喃默念起他的台詞：「總有一天會如此。」

    「大世紀」不見後，你尋覓到另一家二輪戲院│西門戲院。裡頭的壁紙、沙發和地毯全都是一副上了年紀的老臉皮，但僅僅需要五十元，許多阿伯在昏暗中瞌睡過一場接一場，在青春時髦的西門町，整間戲院像是一個在時序流轉中被遺落的隱蔽空間。準備研究所考試的那半年期間，你的活動單純，出門之後，不是待在圖書館，就是在往西門戲院的路上，連拿在手上的筆記本都充滿爆米花的焦糖味。對書本感到煩躁憤怒時走入戲院，好不容易背完一張聲韻表也會去買票，看電影漸漸成為一種習慣。銀幕上的字句像糖漿滑入咖啡般苦澀的日常，透明色漩渦慢慢被包圍吸入，旋出幾圈醇濃的氣息，這是你品味生活的方式，或說是適應應考生活的方式。

    老實說，那時候你根本不大清楚研究生都在作些什麼？也還解釋不出來背誦古人的音韻聲調到底有多少助益？你只是在就業或考試中選擇一項，然後盡力，彷彿唯有如此，人生才能有價值地繼續。

    你很需要一些解釋。小人魚麗莎在《海洋朵朵》中不得已接受巫婆考驗時，安慰自己：「無所謂，只能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這是消極而無奈的；《迷幻公園》裡的青年藉著滑板滑離平凡悶熱的校園時光，騰空飛起的瞬間，興奮地吶喊：「又過了，過了……」，勝利的喊叫聲一次又一次出現在銀幕上，這是積極又刺激的，字粒從眼前游去，你緊緊抓住，鍵入心底。

    記得一次累得在影片放映中打起瞌睡，清清淺淺的聲音恍惚中鑽進你的耳朵，孵出的夢境竟然也上了字幕。夢裡，你直直驅入西門戲院所在的這棟貼有美艷歌星海報的歌廳大樓，字幕開始滑過，你看著自己踩過滿地的飲料空罐和翻飛的塑膠袋，電梯親切地說聲歡迎光臨，叮咚，你踏進六樓卻發現是大世紀熟悉的樓梯口。如此走進戲院的拼貼過程像一部不斷播放的短片，你想仔細看懂流動的對白，卻怎麼也看不清，慌急之中醒來，香辣氣味撲鼻而來，鄰座的阿伯正一口咬下多汁的沙威瑪；而眼前，女演員瑪琪達站在銀幕上，輕輕唱著拗舌的捷克語片尾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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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尾曲響起，你常常維持著觀影時的姿勢，沉浸於影像暫留的情緒當中。在現實的光亮撐開以前，片尾曲像是點點滴滴的刪節號，將一部電影的語氣悠悠拉長。

    網路上看見西門戲院即將黯然熄燈的新聞時，你仍維持著相同的坐姿和表情，耳邊卻沒來由響起瑪琪達在片尾的那首捷克歌曲。起初，你只是漠然地關閉這個視窗，繼續瀏覽著其它消息，好像星辰的消逝是必然的現象。生活在台北，你已很習慣，這個光鮮時髦的城市，一直都接受著熱鬧的景仰，不容許小眾的私密活動和任何一絲停滯與破敗。但熄燈的訊息卻如苞芽般緩緩吸水成長，在你關上電腦，轉過身去準備唸點書時攀附著你的思路，長成一株惱人的藤蔓。

    西門戲院不見後不久，他悄悄走到你的身邊，終結了你大學時代隻身看電影的習慣，並為你開發了一處新的光源。你去了，電影和生活皆需要繼續播映。你們領了研究生經費，手頭有點錢，對影片的口味隨年紀的增長也越來越挑剔，「長春」這樣一輪專放藝術片的小戲院恰好可以滿足你們的需求。重要的是，那裡的服務人員總是人情味十足，整齊的制服，笑容親切，片尾更不會蠻橫地截斷悠揚的樂句和你的情緒。

    你們經常共乘一輛機車去「長春」看午夜場。有時，散場極晚了，走道上燈光晦暗，你一從地下室影廳的冥魅當中走出，恍惚間，腦袋裡浮現的出口是西門戲院大門口的髒亂雜沓，還保留著想找電梯從六樓下去的習慣，他因此常舉起沾著爆米花屑的手指推你的額頭笑著：「連在戲院都能迷路阿。」據說狗仔隊最喜愛埋伏在深夜的戲院周圍，共赴一個黑暗的空間、達成電影品味選擇的某種默契、接受分食爆米花時指尖無意的碰觸，要能共享一部電影的條件不少，男女明星們被拍到時，往往很難否認他們的緋聞是空穴來風。

    每當散場觀眾一一離去，你們如雕像伏坐，音樂繼續牽動著你皺起的眉、抿起的唇線，跨越橫亙在你們之間的扶手，靈魂一同留連在某個時空氛圍當中，彼此震盪。但有時你會忽然警醒，想像若此時音樂歇止，燈亮，有狗仔衝上來老套地問：「請問，你們是不是在一起？」的時候，他會怎麼回答？大概像平時回答他的朋友那般不耐：「想太多！」

    你還記得，你們在「長春」看的最後一部電影和愛情有關，即使劇情猶如一般的戀情進行式一樣，了無新意──遇見，彼此了解，然後互訴衷曲；但你說不出來，當男女主角在飛機上毫無顧忌地當著滿機旅客，相互告白的那一刻，你感到多麼震撼。巨型銀幕上，喊叫時喉頭的蠕動、眼角的晶瑩……他們的愛如此真實鮮明，你的愛情倒像是假的了！等不及片尾曲結束，你假意上廁所獨自摸黑走出影廳，外面的光亮一頭迎上，刺得你兩眼發熱，朦朧之中，你看見一個穿紅制服配窄裙的捲髮中年阿姨站在收票口衝著你微笑。

    你記得很深刻，她笑得奇異，像個魔法師得意於自己所變出的困惑與淚光，又彷彿看盡了無數張像你這樣的臉孔，眼神中帶有一切的理解和安慰。

    影廳裡仍傳來若有似無的尾奏，餘韻嫋嫋，你無助地望著她。先是她的臉孔開始像吹了氣球般模糊飄動，接著是背景裡走動的觀眾、播放著預告片的電視牆，戲院裡的景象皆一分為二，靈魂出竅般緩緩長出了影子，然後實體逐漸浮泛在朦朧之中，成了一部失焦的影片。

    你揉揉眼，感覺一滴冰涼的淚順著你的手腕滑落。

    再睜眼，面對的是長春路上如巨幅銀幕般的無垠夜空，黑暗靜寂，沒有一絲光亮，彷彿什麼都未曾真正發生過。晚風漸強，「再見！長春戲院！」的紅紙牌隱隱在風中旋轉。光亮如火柴劃破黑暗，再復歸於黯然，你早知道有一天總會如此。「大世紀」、「西門」然後「長春」，一個一個熄了光從你的生活中消失。

    你轉身走進夜色之中，黑暗如繭般將你裹起，你仍靜靜等待。

﹝2011台大文學獎散文組第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