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天賜 ─ 王盛弘
一個暖陽煦和午後,我於舊書店購入一冊鄭豐喜的《汪洋中的一條船》,這本自傳當我幼時即曾作為學校課外補充教材而讀過,某些場景至今印象深刻;改編電影由秦漢、林鳳嬌主演,我就讀的那個國民小學又當課外活動地,一班班徒步三刻鐘到小鎮上看電影。寫讀後心得,作文比賽演講比賽朗讀比賽,政令宣導一般動員著,那是上個世紀七○年代的台灣。
鄭豐喜出身雲林鄉下貧寒家庭,兩隻腳天生畸形宛如初萌草蕨,母親看見後當場暈了過去,醒轉來吩咐產婆拿胎盤壓死他,祖父出面安慰媳婦:一枝草一點露,天無絕人之路。六歲不到,祖父過世,不久後鄭豐喜跟了江湖郎中和猴子麗麗串街走巷;歷經許多事故,最後陪在他身旁的只剩下了麗麗,在小鄭豐喜長期營養不良終於倒下時,麗麗為他偷來地瓜偷來花生偷來香蕉。
十四個月的流離,鄭豐喜終於輾轉回到老家,但他企圖自力更生,便到離家幾里外一塊地上生活,除了油鹽,生活上所需物質全都得靠自己張羅。他養雞種絲瓜種南瓜,農家收穫後到田陌間撿拾遺落的稻穗花生地瓜番豆,除此之外所有吃進肚裡的全憑天賜:溝裡有小魚、田螺、鴨母螺,水田裡有泥鰍,甚至天上飛的蝗蟲,剪去翅膀油炸後,「真是香甜可口,比金龜子還要好吃」……
很長一段時間,童年少年家中經濟的拮据經驗糾纏著我蒙昧著我,直到近些時候,靠在中年的邊上回味,慢慢地那些吞下肚裡的苦日子逐漸在喉頭回甘,在母親深鎖眉間看到生命的韌性,在父親偶爾放縱中發現他的樂觀與浪漫。貧窮既然是老天送給我的,我就當它是個禮物:同樣乞食於大自然,鄭豐喜乃抱著「我要活下去」的自覺,我則只能算是歡喜加菜;命運給鄭豐喜的是一場惡作劇,我的鄉下生活卻毋寧更接近田園詩般的清歡──
青蛙有兩種,小的叫田蛤仔,大的叫水雞。不用上課的周三熱天午後,扒開屋後陰隰之地挖半錫口鐵罐蚯蚓,細竹竿綁上裁縫線,裁縫線末梢繫一段蚯蚓,立在田埂邊沿抖啊抖地,田蛤仔看直了眼,不一會兒便咬餌料了。一下午可以釣上半塑料袋。
六月到了,一期稻作即將收割。春天插下的秧苗一日日拔高,終於抽穗、灌漿、飽實垂頭,一起長大的還有水雞,那肥壯的!稻禾刈去,水雞無處藏躲,父親捉到後用稻草縛住兩條跳遠選手後腿,獻寶也似地輪流在幾個孩子眼前繞一圈換來驚嘆連連再交給母親。母親摘一把初生絲瓜藤和水雞煮成清湯,清爽鮮美;炎炎日頭高張,人都中暑了也似懶洋洋,母親說水雞煮絲瓜藤可以清熱。來到都市,料理養殖水雞用的都是三杯,米酒醬油麻油糖大蒜老薑拌炒九層塔,口味奇重,吃的已不是食材原味。
《汪洋中的一條船》也有釣青蛙的場面,鄭豐喜說他一回釣上了條大蛇,從此再不敢釣,但他有其他方法:五哥在水面上張網,他以竹棍敲打圳邊叢草,青蛙受到驚嚇噗通噗通便直往水圳往漁網裡跳。水田剛翻土,驟雨過後的夜裡群蛙嘓嘓,他拿燈火朝牠們當頭一照,傻愣愣地青蛙便就擒了。冬天裡青蛙躲洞穴冬眠,他來到郊野,聽見蛙鳴懶懶,也學著叫,牠叫得急他跟著急,牠叫得緩他跟著緩,只要學得夠像,互相唱和稍不停歇,他循聲掩至,拿鋤頭或鏟子一把將青蛙鏟回……鄭豐喜繪下了上個世紀五○年代台灣鄉野的一幅圖象。
青蛙有兩種,老鼠也有兩種:鼴鼠住家中,膽子小只在暗夜裡出沒,軟綿綿毛茸茸很可愛,嘴巴尖長傳說可以串來財富,又叫錢鼠,大人交代不能驚擾牠;田鼠不然,牠四界掘洞牠啃咬作物根莖,農人都瘦獨牠肥碩。
休耕田地上野孩子們分頭找洞穴守著。這些洞穴地底裡互相連通,其中一個洞口前燃燒稻草,導引濃煙進洞裡,片刻後不遠處便傳來喊打聲,田鼠現身了;一陣追逐混亂,多半雜夾驚叫與哭號,終於捕住,田鼠已經去了半條命,由囝仔王緊握尾巴高高提著,他又害怕又逞強著擺出威風架式。母親拿田鼠沒辦法,五伯母將牠放捕鼠籠裡淹浸水中,斷氣後澆灌滾水脫去毛皮一身粉色光滑,去頭去尾去除臟器,煮麵線,起鍋前滴幾滴米酒頭,那香的!
河溝裡有蚌有蟹有吳郭魚,還有蛤仔。外婆家位於濱海小鎮,家門前一道溪流,黃色木槿花落水面,漂啊漂,漂向大海;夏天到外婆家,迫不及待便下到淺溪裡摸蛤仔,不只「摸蛤仔兼洗褲」,尿急時下半身蹲進水中,神不知鬼不覺的。外婆將摸來的蛤仔養在清水中吐沙後,加醬油加蒜末,就可以端上餐桌了。
土虱是連汙濁的水質也活得下來,一回自排水溝撈出一只破陶甕,傾出泥水時滑溜溜幾尾方頭土虱在地上擺動尾鰭,一夥人驚喜得哇哇叫。學校裡老師以「最美味的食物」命題作文,這是《國語日報‧小作家月刊》每月徵文主題,老師會挑選佳作投稿;我的舌上還留著燉土虱的好滋味呢,寫著寫著老師抽去我的作文簿看了看,說:這種東西感覺一點都不好吃。但我並未接受老師暗示,改寫成木瓜牛奶啦剉冰啦等等飲食。
父親說過一個笑話:「有戶貧窮人家,窮到沒菜下飯,他們在空蕩蕩牆上掛一條鹹魚,老大老二規規矩矩望一眼鹹魚吃一口飯,老三卻連看了兩眼,兩位哥哥向父親抱怨,他們的父親出面安撫:沒關係,鹹死他!」家裡情況自然沒有如此慘烈,但一鍋燉土虱絕對是大餐絕對是美味。 有幅童年景象時常冒出腦際:春雨方歇,田土剛犁過,左鄰右舍男人女人全都插水田裡,身旁各浮著一只面盆,我們彎腰捉泥鰍;這些泥鰍由天地生養,今年捉了,隔年仍有。自然的循環、生命的韻律。我常想,日後就把我的骨灰灑在自家田地上吧,讓我也進入食物鏈、進入四季,成為田蛤仔水雞田鼠蛤仔土虱和泥鰍的食物。
看過一部紀錄片,《里山》,琵琶湖是日本最大淡水湖,里山位於湖畔與森林交界地,綿延的梯田有上千年耕種歷史。每年山泉水與季節雨豐沛的春末五月的夜裡,琵琶湖的鯰魚會沿灌溉渠道逆流迴游,游進淺水溫暖的梯田嬉戲追逐產卵受精;牠們將這一級級梯田當成了育嬰室,小鯰魚破卵而出後還要待上兩個月,某個夏季夜裡再魚貫順著父母的來時路游回琵琶湖。年復一年歷經千年無數世代。這樣的人與自然的協調帶著神性,令人神往。 反觀我的家鄉,二十世紀還沒過完呢已是一片鏽色,沒有水雞沒有蛤仔沒有土虱沒有泥鰍,強勢外來種福壽螺倒是以燎原之姿蔓延,成了農家心頭大患,偶爾瞥見一隻田蛤仔孤伶伶蹲在田埂邊沿,我雀躍呼喊父母:快來看快來看啊,這裡有一隻田蛤仔呢。
倒把這一隻田蛤仔驚嚇得一動也不敢動了。
發表於2011年6月號《幼獅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