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在雲端 ─ 薛好薰
沿著海岸線飛行,陸地漸漸遠離,豔陽下只見一片湛藍的大海,偶而出現的貨輪和漁船在偌大的海上只點上虛線般的幾痕,彷彿靜止地貼在水面,被飛機緩緩拋離視線。前進的速度不一樣,方向不一樣,於是一方只能目送另一方的遠去,海角與天邊,漸遠漸無窮。
前往歐洲十幾個小時的飛行,懸在三萬多英呎尺的高空,額頭貼在飛機小小的窗口上往外瞧,除了雲還是雲,雲在底下、在兩側、在更高處、也在遠方。我在雲的間隙中飛行。
窗外的天空無垠地展開,回頭看機艙裡的狹仄,便顯得難耐。每個人被侷限在小小的座位上,手腳不得伸展,喉嚨乾澀,鼻中發癢,心裡更鬱悶得厲害。我只有隨身帶的小說可以讓自己暫時逃脫身陷囹圄的錯覺,常常轉頭往窗外時,也有了囚犯嚮往一方藍天的心情。雖然,我正置身藍天與白雲中。
但是原本想用來打發時間的書並不那麼吸引人,像面對話不投機的人,耐著性子,仔細尋繹冗長對話的邏輯與重點,仍然滿頭霧水,而旅程才要開始,我在是否繼續乏味的閱讀或者無所事事地發呆中猶豫。看看鄰座,饒有興趣翻閱飛機上的商品目錄,比對之前在台灣進口專賣店,以及剛剛機場免稅商店所看到的價差,她和她的男伴商量到國外的時候再看看原產國的價錢。看來不僅貨比三家,而且是跨國比價,一二萬元的筆,這裡比那裡便宜一兩百塊,一定不吃虧……。這不失為打發時間的方法,購物清單、送禮清單、必到景點等等,可以充填所有旅行的時刻。我已經可以想像整個旅程,他們分秒必爭購物,動作快、狠、準,晚上在住宿飯店攤開一袋袋戰利品,重新檢視回味購買過程、嗟嘆或懊悔自己因為猶豫而錯失了機會,甚至最後一晚,為超重的行李煩惱,斤斤計較哪些該扥運哪些該手提上飛機,哪些又可以拜託行李輕便的同團朋友代為裝箱。對很多人來說,旅遊若扣除拍照和購物,樂趣大概所剩無幾吧?
在這個空間裡,談話沒有隱私,任何人都可以大剌剌分享,或被迫聆聽。這廂熱烈的購物計畫尚未止息,我仍試圖和不投機的書搭上線時,那廂偏又有一席話來攪和,揪著我的耳,細細瑣瑣卻又字字清晰,前座的女子正在談論她的男友如何對不起她,氣憤的分貝高過窗外機翼刺耳的喧噪。另一女子嗯嗯應和著,小心地提出對某些環節的疑惑,也隨女伴憤怒嗔怨。聽著聽著,我覺得有些提問並未觸及重點。但是誰又知道?情感的生變往往是漸進的,鮮少突發的大事件扭折方向,為了友人的疑惑,下次女子對另一個人的訴苦會不會主動加入這些細節的補充,整理出一個鉅細靡遺的情變述說?我被動參與這場密談,不知這趟旅遊是否可以撫平她受創的情感,在這個年代,願意出走異地、願意傾吐的人,也許情傷已經變得不那麼沉重,是可以帶著飛翔,拋擲天際或埋葬在異國。
我們正向西行,彷彿和地球的運轉競速,在白天中飛行,便也延長了白晝時光,而即使延長了時光,我認為旅程仍是得從踏上目的地的那一步算起,這十幾小時對我而言也只是延長了無可奈何的時光,彷彿富麗色彩出現前的空白,又如高空中令人窒息的真空。
前方開始騷動起來,原來是空服人員推著餐車出來。機艙很快瀰漫各種混合食物的氣味。我一向厭惡密閉空間內的食物味道,顯然此時此刻無法開窗,為了消減這種濃烈的味道,最好的方法就是也跟著吃喝起來,嘴裡的食物雖不可口,卻可以掩去(毋寧說是麻痺)嗅覺上可厭的氣味,這是很弔詭的事。於是我和大家一起舉著塑膠刀叉,像大人扮家家酒般,把餐巾紙鋪開,弓著身揀選著眼前的小小餐盤上的小餐包、硬米飯或糾結成團的麵條、水果飲料,一一送進嘴裡,並且在通過氣流不穩定區域時,邊護著滑動的餐盤,邊加快遞送食物的節奏。之後,再向服務人員要一杯咖啡或茶,幾百人此起彼落一起進食,是頗壯觀的場面。這個飛行的大食堂,撤去飛機餐盤之後,又會變成電影院,大家各自戴上耳機盯著前方小小螢幕,隨著劇情牽扯臉上的線條。又過不久,為了調整時差,可以在抵達異國之後隨即精神百倍展開行程,機上會熄了燈,眾人也拉下機窗的遮陽板,蓋上薄毯,拍拍小枕頭,又變成三百多人共寢的飛行床。
當我孩提時,仰望雲端上的小小飛機,從不曾想像這是個充滿聲音氣味夢囈的載體,只是無限欣羨,它在無垠的天空飛翔,將飛行到不可知的遠方,而遠方充滿未知的夢想。直到自己也有機會旅行,在將夢想付諸實踐伊始,並不覺得冗長的飛行如此難耐,因為對異國的好奇與興奮、有本吸引人的書,或者同行的人可以分享、分攤瑣事(我也曾是那強迫別人聆聽的人嗎?),一切充滿興味。如今吃不好、睡不著、不想看笑鬧的電影、因為帶了一本無趣的書隨行而和自己嘔氣。膝蓋頂著前座放躺下來的椅背,不舒服到極點,真真切切感受到旅行中的「必要之惡」,無聊時刻。
慢慢地,談話聲音漸歇,有的人可以隨時安安穩穩飛入夢鄉,令人欣羨。我無聊盯著螢幕上出現飛行的資訊,高度、速度、溫度、抵達時間……、飛機航線從出發點一路逶迆,正經過中國青康藏高原。我重新開啟遮陽板往窗外看,底下群巒起伏,綿亙,像狠力揉皺過再隨手攤放的淡褐色雲彩紙,因為是經過蹂躪之後的鋪展,便出現稜稜角角,而凹陷處有河川及其支流延伸分佈著。當中貼了幾片瑩瑩發亮的藍水晶,則是高山冰寒的湖泊。冰雪未融的山巔,又彷彿撒上厚厚糖霜的紋理分明的可可色蛋糕。
白的、灰的、黑的積雲卷雲在這裡那裡投射一片片陰影,居高臨下,這些陰影只是讓褐色大地出現局部的黯淡,可是就地面的人來說,也許是頭頂上文風不動的陰霾,仰頭盼了半天還是淒淒慘慘戚戚。
我曾經攀登過東北亞最高峰的玉山,深知站在山巔的感覺。想像此刻如果站在青康藏高原任一處山坳、任一座山峰,我一定會驚嘆乾坤朗朗,天地浩瀚,而自己只不過微渺如一粒塵埃。但說來奇怪,在距地表三萬英呎的高空俯瞰,竟有一種「原來如此」的了然,覺得陰霾只不過是一小片清雲、峭峻迆邐的山峰也不過是地表上的幾文縱橫皺折,於是,把本來的壯觀小看了,陰霾不放在眼中。
也許,我自以為的了然其實是自大,而自大中又有事不關己的漠然。
在雲端。原來我早已登上旅程。
﹝攝影 / 薛好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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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薰搭飛機
座椅應該特別訂做
你腳長
老師
還好啦
我能屈能伸
只怕旁邊的人不認識
行動比較拘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