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亂藤 ─ 圓夢
其實,我一直對爬藤植物存著好感。
小時候,在屋後的牆角、菜園的一隅,不論是開著黃花的絲瓜藤、佛手瓜藤、冬瓜藤,襯著白花的瓠瓜藤,或是花朵白中帶紫的百香果藤,甚至聞起來屎臭卻有著小巧紫白花朵的雞屎藤到處攀爬的模樣,都會令我歡喜讚嘆。但怎地,看到眼前藤滿的景象,竟感受不到舊時的美,只想拿起利刃割稻一般將它們剷平。
老家後門外,一片片三角綠葉在上頭扭腰擺臀的藤蔓,紛亂纏繞,強行霸佔三哥用來儲藏水電材料的倉庫屋頂,攀過荒廢的豬圈,更離譜的是,連母親去上廁所的小路也不放過,像個路霸橫在路中央、擋在胸前,害母親卻步,只好蹲在客廳門外或老廚房裡的小水溝邊解決累積在肚裡的髒臭,頻遭三嫂誤解她到處大小便。
母親失智三年了,就像《明日的記憶》裡的佐伯雅行,常忘了自己做過的事,生活自理能力愈來愈差,卻只願睡在那間她守了五十幾年的房間;足堪欣慰的是,她還能自我掌控大小解,唯需為她維持路徑的暢通,否則她會以為廁所壞了。
我進屋到處翻找,在堆疊的紙箱裡發現一把不曾在記憶裡出現的花剪、幾個肥料袋,工作就此展開。水泥地上、鐵窗格、從頹圮磚牆蹦出來的芒果樹枝葉間,甚或仰角所見嵌在藍天裡的屋簷下,盡皆藤滿為患。而令人氣短的是,怎麼拉扯它們怎麼亂,愈是使力僵持,它們愈是緊勒我的手掌、揪緊莖條,和母親牛脾氣發作時執拗不從一個樣,我只好不客氣的一刀刀剪下。
藤蔓碎段紛紛落地,母親違常的作息,卻是教人無從一刀刀剪下的亂藤,緊箍凡常日月。「無所事事」的母親,不時拿著自己的衣服在衣架間繞來繞去,怎麼解也解不開時,改拿一條繩子繞著自己的腰,這裡挪那裏綁;或是拿著一頂斗笠,在老家與新家的路上晃來晃去,述說剛弄飯給她吃的三嫂遺漏她的口腹,惹得三嫂委屈滿腹;看到田裡的瓜便採回藏在房裡,卻老說她沒採,那是不知道誰擺放的;靜寂的子丑時分,說想睡覺卻始終不躺下,坐在床頭反覆搓弄口袋裡的塑膠袋,窸窸窣窣,連酣睡的大地也被吵醒……
收拾剪下的藤段,牆縫裡的牛筋草、車前草、葉下珠也遭池魚之殃,被我一起塞入肥料袋,塞向死亡。循著花剪位移,芒果樹梢的紅葉綠葉跌撞互扯,似颱風來臨時驚惶失措,那是我的情緒。
腳下、胸前的空間,回復過往的清朗。我沿著窗框、磚牆移動視線,蛛絲占據的簷下有一堆亂攢的藤蔓,早已扭曲變形,卻不願輕易放棄。但我知道,下次我再回來時,它們一定投降。
看著倉庫上小白花簇簇的藤蔓,幾隻蜜蜂在上頭嗡嗡來去,我決定放棄追殺——只要它們饒了母親,我便饒了它們。
每每看到人家屋旁或庭院裡,花朵綻放、蜂蝶飛舞的藤蔓,我依舊讚嘆;唯獨擋住母親去路的亂藤,讓我狠下殺手。然而,阻路的藤蔓剷除了,那些在母親腦袋瓜裡繞轉攢竄的亂藤,我卻拿它們一點辦法也沒有。
──中華副刊 2011.0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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