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0-27 12:18:37阿盛
【得獎作品】面具 ─ 薛好薰
渡船破著浪往威尼斯駛去,我們被海風吹瞇了眼。看著 M的側臉,眼角彷如船身後拉曳開的水紋,直漾到髮際。許久沒有撫觸 M的臉,指尖已經忘記以往撫觸的感覺,有時候我不禁揣想:當我的手再次輕輕滑過他如今顯得粗糙而油膩的皮膚時,會不會,有一層像什麼薄膜似的東西漸次剝落,顯露一副我完全陌生的臉孔? 也許因為這樣,我們認真規畫一個旅遊,或許藉著溢出日常生活的軌道,可以重新尋回曾經熟悉的彼此。拖宕許久,終於在二月成行,飛越半個地球來到義大利,加入一個屬於面具的嘉年華會。下了渡輪踏上威尼斯,滿街歡慶氛圍像一團團煙火,不斷爆開,灑落,落成地上行走的人群。人群戴上面具,濃妝、華服、高冠,像從中世紀穿越時空,迎面姍姍而來。 我和 M驚豔這一具具絢麗的「人偶」,手中的相機不停眨巴眨巴幫我們仔細端詳,這裡,那裡,轉身再攔下另一張艷麗妖冶或哀傷淒絕的臉孔,穿梭在魅影幢幢的白日下。 直到雙腳疲累了,我們隨意坐在石階上,初抵達時的狂喜已經消褪,不再迷眩。 靜觀往來的遊客沾染這樣熱鬧的氛圍也紛紛入境隨俗,就近在街頭上臨時擺設的彩繪小攤子前坐下來,從一疊厚厚的樣本裡挑選了中意的圖案,就任由擺攤的化妝師照著描繪,塗上油彩。年長的人,可以遮住了嘴角長久下垮、輕抿的不屑,眼尾的風霜被敷抹上青春晶亮,再穿戴租借的流金、豔羽、紗綾、珠玉,一個全新的人物便隨之誕生。而距離死亡似乎還遙遠的年輕人,不知是蔑視死亡、還是崇拜死亡?有些人喜歡打扮成僵屍、厲鬼,雙唇塗上冰冷紫黑色,嘴角眼眶陰慘地滴流著血。連嬰兒車裡的童孩,也被父母帶著裝扮,鼻頭一點墨黑,嫩頰上三根小鬍鬚左右對稱,變身的小老鼠,正含著奶嘴沉酣入睡,偶而被什麼驚動了便用力吮吸幾口,小手猶自抓著飄盪的汽球不放。 M蓄積好體力,拿著相機說要別處逛去,才邁開步,旋即像顆透明水珠隱沒在一波波湧現的五彩人潮中,留下我。獨自欣賞一旁神奇的畫者以工筆專注地細細勾勒,各個攤位邊還排列著等待的隊伍,蟻列的隊伍按捺不住興奮、騷動,卻極有耐性。這些不同性別、人種、年齡、容貌、體型、情緒、階級的隊伍,再不久,只需要一臉油彩、一張面具、一襲華服就可以完全遮掩原來的樣子,隔絕了所有以貌取人的可能。 看著這些塗上厚彩,缺少牽動臉上細緻紋路的面具,如此絕美,卻又如此僵硬冷漠,冷漠得像剛剛離開的 M平日的表情。但 M不像這些遊客的刻意隱藏自己,卻又不甘寂寞,他們在服飾上浮誇奢華,極力引人注目,分不清是冀望別人的了解還是誤解、是希冀慧眼的透視或僅僅想引起幻視?這裝扮遊戲,或許是他們自己和另一個深沉的自己相互對弈,跟觀眾無關。而我確信,當 M戴上某種情緒、某種神情,他也僅僅是冷然地戴上了它,我是唯一的觀眾,隨我去猜想,究竟他是無心流露,還是刻意?我時常懷疑,那是真貌,或者僅僅是一張面具? 在這樣歡樂的場合,如我一般未施粉墨以素顏對人者,放眼望去寥寥無幾。這般毫無色彩的臉到底是不是更巧妙的裝扮,在一片浮誇的奢華中,素樸而低調地彰顯?抑或,會在競相奇豔的魅影中被忽略,自動隱形? 也許,不戴上面具、畫上油彩加入集體遊戲並不是顯現真實的本色,而是一種更無可救藥的偽裝。至少,戴面具者知道自己何時穿戴面具,脫卸之後仍有一副真實臉孔,也恢復平時的舉止。如果,練就不需要面具就可以自由切換個性頻道,在神性、人性、魔性間更替,是否我已經擁有一張和我血肉相連、無法卸除的虛偽?初始,也許是在孩童時期被成人畫上了第一筆,後來年紀漸長,自己就接過畫筆,紅橙黃綠,起勁點染塗抹起來,無法自止,也無法拭去,只能一層層染料繼續堆疊,變成沒有空白的灰黑,變成我的臉。 喧囂熾熱的色彩不斷燻炙我的雙眼,燒燙我的思緒,不知在石階上呆坐了多久才慢慢看出,除了個人的扮演,也有一對對看似情侶、夫妻、主僕的裝扮。我不免納悶:是怎樣的人,在不想當自己的時候,仍然想在假扮的不同身分中和某些人維持特定關係? 又是怎樣的關係,即使擺脫原有的身分時,仍擺脫不了彼此的鏈鎖?是意志,還是宿命?是否有一種宿命,在變異的時空中,即使千迴百轉,我們仍註定以不同面貌和某人相會? 想想,帶著相機離開的 M,只記得我現時的位置與模樣,如果我改變裝扮,他將怎樣尋認我? (這只是此刻躍然而起的念頭,還是我的確曾經在不同時空「逃脫」過?我成功了嗎?) M的相機中紀錄的都是眼前一張張不真實面具,我只在他的記憶中。但,他記憶中的我是真實的嗎?儘管關係這麼親近,回到家中,便卸下自以為雕琢精細、喜怒不形於色的人皮面具,坦然相對。但是不知何時開始,我發現彼此獨處時,疲倦悄然爬滿臉頰、眉頭,臉上的線條不再牽扯,眼窩日漸茫然空洞,不想看、不給看,也看不到,各自端出一張連隨意修飾都憊懶的空白面具掛上。我們確定自己對外的妝扮,可是,面對不需裝扮的彼此,我們的臉孔是真實的嗎? M對我的記憶究竟停止在哪一張表情紀年?有時候,我寧可看到他戴上外出時的面具,堆著笑應付我像應付外人一樣。至少,回到家開啟門的那一刻,他的眼神不會失焦地飄過家中角落一張蒙塵的椅子、飄過一座黯淡的檯燈、飄過瑟縮的我。 ( M會回頭尋找我嗎?還是他已經帶著相機離開了?) 還記得,當我們還是不相干的人時,我看到的是鮮妍華美的 M,如今,鮮妍的 M哪裡去了?我惶惶失落,那個奇炫的 M是否只是我自己的幻覺,他只提供紅黃青三原色,是獨裁的我用想像之筆疊加調和,噙著笑揮筆,勾勒,皴擦點染,描摹自己的理型伴侶,輪廓、比例、明暗、肌理於是逐漸成形。 M無法阻擋,也無能為力脫卸,他一直是他,即使曾經委屈自己、隱藏自己,配合我強加於他的臉譜演出,但時日一久,也該累了,倦了。他還是他,本色依然,只是變得皹裂,低彩度。我也倦了,想像變得疲乏蹇澀,於是,煩躁地將顏色混攪成一片黑褐,再也回不去原始的臉孔,也不復當初的記憶。 或者, M昔日的確曾經華美鮮妍,只是禁不住二人長久相處,與摩擦,曾經甜蜜允諾的天長地久變成一種詛咒, M才漸漸消減年輕的彩繪。而我,就是那刮磨色澤的礪石。偏偏我不相信、不承認眼前的斑駁,堅持用強光檢視,最後,竟然把僅存的脆弱顏色逼褪成一片慘白。 所以,我們選擇嘉年華會的時刻來到威尼斯是彼此的默契吧?看島上的人慶祝古老的節日而戴上面具,看各地的遊客卸下自己身份戴上面具,看這個城市也帶著面具,用汽球、彩帶、飛鴿、教堂響鐘和喧鬧的裝扮來迎接賓客,暫時鬆解深鎖的雙眉,不再擔憂日漸嚴重的地層下陷,暫時忘卻亞得里亞海颳起的強風、潮汐日夜淹漫、千百年建築物結構老化的困境,威尼斯戴上喜慶和外來者一起狂歡,忘情…… 一時之間,我也忘記和 M所合力構建、看似穩固的情愛殿堂早已受潮老朽,一吋吋往黑暗的海底沉墜。 可是,當 M走開,留下我一人時,所有感覺都隨著熙熙攘攘的面具迎逼石階上的我而來。也許我該投入這集體的遊戲中,老是旁觀的人永遠無法體會僅僅是裝扮的遊戲何以會令人瘋狂地暫時丟棄自己,我該把握機會化身失去現實重量的鬼魅,跟著群眾遊走,再盪著貢都拉小舟緩緩滑行在島嶼的水道間,經過著名的嘆息橋時,把頭略偏一偏,傾聽隱隱從幾世紀前傳來迴盪水道間的哀哀切切。那趿拉沈重步履走過幽暗而封閉的橋道,聆聽最後判決的死囚心情不難揣想,不正是…… 最後,隨著人群匯聚在聖馬可廣場,當正午時分教堂鐘聲噹噹響起,同時仰首看騰飛而起的群鴿與氣球,感受幸福如四散的彩色紙片般輕盈、飄揚。 (我只要移動位置,就可以形成二條不交會的人生軌道,從此各自在不同的天體運行。) 就釋放自己一次,親身體會,不僅僅怯懦地憑空懸想。 那麼,該打扮成什麼?我虛構的角色裡有沒有 M容身的位置?若有,我們又是什麼關係?會不會輪到他來替我鎖上一個身份、一張鐵面具,用以果報我的任性與妄想? 或者,在 M回來之前,我因某種機緣、某種偏好,竟在琳琅滿目的圖案中選擇了可以和別人配對的裝扮?也許實際上並沒有什麼隱形鎖鏈牽引著,今生今世的角色裝扮與配對究竟只是偶然的邂逅,不是必然? 偶然地和另一個人配成伴侶,是否可以就此安於新的角色,即使日久,深情對望的眼神也不會轉開,茫然四顧? 再歸根究柢吧,我是厭倦戴上和自己配成對的面具,因它長久以來佔據我全部視線,以致視覺變得疲乏?還是厭倦自己日復一日、無法脫逃的角色和無法卸除的臉孔?在尋常日子裡我對 M的空白表情深感不滿,難道 M的表情不也是一面鏡子?只是如實地映照出呈現在它面前的、漠然而空白的我? ( M會回頭尋找我嗎?) 我似乎該起身了,然而,我還在猶豫,還在等待。鬼面在四周浮盪,眼前的歡樂似乎與我無關,喧譁的聲浪彷彿裹著一層潮濕的海風,顯得又黏又重。 直到一個身影,在我面前搖晃著手,我眼神重新聚焦。 M把一大一小,乍見之下異常華麗的面具遞到我手中。 或許,他終究是知道我的。 我低頭看著其中一張圖案,左面是絢爛精緻的蝴蝶半幅羽翼,鑲著亮麗的金點,右面卻是素白的臉,那空洞的眼睛下,竟懸著,一顆晶瑩的淚…… |
─中華副刊2010.10.27
上一篇:【得獎作品】午後的存在-鄭麗卿
下一篇:【得獎作品】巴掌與斷指-薛好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