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0-24 20:36:35阿盛

【文友新作】赭紅色的痛 ─ 吳柳蓓

圖◎吳孟芸 /

 

一直以來都是這樣。

從廁所走出來,駝著背,雙手環著肚腹下方,恥骨的上方,我說「那裡」在痛,身旁的人愣了一下便明白,放棄原先要商量的什麼。下腹傳來一陣椎痛,像氣流要脹破腸子那樣,更像絞腸痛徹心扉。

怎麼躺都不對,腳不知該彎還是平放,側躺五分鐘就受不了,索性坐起來,盤腿,或者半跪,然後亂叫,狂叫,有時候會砸東西發洩疼痛,像一隻正在氣頭上的小狗。身邊的人這時懂得安置自己,默默進浴室,享受一個人的歡愉時光;或者掏了鑰匙出門,坐在霓虹閃爍的pub裡買醉。通常先生半醉進門時我還在痛著,忍著痛還要幫他脫襪子、脫衣物、清理嘔吐物。擦完最後一方地,感覺下體一股熱流,匆匆取了棉片奔進廁所大洩,經期的第二天,熱流總是大崩,棉片承受不住,底褲又遭滅頂。每到這個時刻,我就放任自己坐在馬桶上大哭,邊哭邊想,到底還要痛多久……哭累了,慢動作起身,將自己收拾乾淨,馬桶裡盛著一缸腥紅的血,那缸血是我的痛,排掉一些就痛掉一些。

先生曾告訴過我,他的朋友、同事、親戚、同學、上司甚至連網友都說這時候才正是時候。我沒有潔癖,也非自視聖潔,但是我絕不允許自己最虛弱的時候任由他人補上一刀,那就像一把利刃伸入早已遍地屍骨的荒塚一樣殘忍。我們心靈相契,但對於痛的定義卻永遠無法相交。他承認生孩子有點痛,但他絕不認為生理期的痛會是一種致命的痛,除非我臉色蒼白,快要昏倒,一手支著沙發,一手準備撥求救電話他才願意相信,然後承認我的痛。

有一回偕先生回鄉參加親戚的結婚宴,兩人匆忙南下,一時之間忽略生理期將至,忘了在皮包裡塞幾塊棉片。當天賓客太多,我和先生臨時被調去火車站接客人,坐在機車後座突然感覺下腹一陣緊,未多久,一股洪流崩洩,我急得大喊停車,吶吶地說,我那個來。先生猛然一驚,以時速八十的速度在大街小巷奔馳尋找救命的便利商店。在便利商店取走一包棉片,順便斗膽地跟對方借廁所,結帳時多拿一包酸梅補貼商家出借廁所的仁慈。那次之後,先生會在我的皮包內擺放一、兩片衛生棉以防不時之需。

最令人感佩的倒不是這些,而是幫女人洗血褲。這是禁忌,母親那輩的女人嚴守這份禁忌從不敢逾矩。不管母親如何的疼,如何的想暈想吐想一死了之,她還是會使盡吃奶的力氣從床上爬起來去洗那條放在廁所的血褲,多放一分鐘就像多讓陌生人觀賞她裸體一分鐘,不堪且不可原諒。我曾經在痛到快往生的時候跪在浴室洗一條沾滿血跡的內褲,一張臉糾成麻花捲,沒什麼力氣還要扯著局部又搓又洗,完全跟自己過不去。平時,我不讓先生碰這些東西,儘管先生未表明不可,但母親傳給我的家訓就是不行,只是這忤逆不得的家訓維持到我生產的時候破了功,我再恪守不住這形而上的教條,放手讓先生去洗我意外沾到惡露的底褲。先生協助我換下沾血的褲子,扶我回病床躺好,一個人拿著小瓶裝的洗衣精和刷子進廁所大刷特刷,那刷子滑在褲子上的聲音從門縫傳回病房,聽見的人紛紛遮面掩笑。我有些難堪,想下床阻止先生,只見他從廁所出來,拿了衣架將褲子套上,順手拍掉附在襯衫上的水漬後取報紙坐下來閱讀。我偷瞄他的反應,那氣定神閒的姿態讓我羞容。

先生無懼洗這些東西,他是知識分子,有一切講求科學證據的現代性格,洗女人內褲不能翻身、長不了志氣的說法他是不信,他比較在乎的是老婆生理期來他總是不得其門而入。話雖如此,洗血褲這事情還是要在私下進行,特別不能讓婆婆知道,傳統觀念根深蒂固的婆婆堅信女人身上有不潔之物,不論疊衣曬衣總是男女有別,男的在上,女的在下,男人尤其不能從女人衣物下走過,長不了志氣就像隔壁那個誰誰一副要死不活的德性。先生偷偷告訴我,以前婆婆忙著料理家務帶小孩兼做手工,壓根兒沒空管他,他放學後和同學去隔壁家玩,在曬滿衣物的竹竿下穿進穿出,不知頂過多少件隔壁媽媽的奶罩和內褲,可是每回還是拿第一名回家,一路念到國外去。

即便如此,那是身為現代男人才有的豁達,舊式男人當然不可能如此看得開,只是面對女人的月事,自有一套驅紅避血的方法。我父親,對生活瑣事充滿固執的男人,從女兒的門禁、衣著、交往明細都得跟他報備,偶爾不小心穿了一件膝上五公分的裙子,不堪入耳的評語便從他的嘴裡傾巢而出。若有親友來訪,不管大夥正忙著什麼,一定得拋下進行的工作,穿戴整齊出門應客,從沒例外。唯有一事,那就是生理期。依照我父親不懂同理心為何物的男人而言,卻可以體諒妻子或女兒因逢生理期而不用照表操課的行為。餐餐奉行家中必須開伙的他,可以體諒母親因為那個來一個人去外頭解決三餐;重視門禁的他,因為女兒推說那個來肚子痛在同學家休息忘了回家時間。追根究柢,可能與祖母年輕時生父親難產差點斷氣有關,讓他對於女人的生理有一種虔誠的畏敬也亦未可知。說我那個來跟說我懷孕了很像,都與血腥、穢氣、歹物有著臍帶關係,也許男人是因為怕沾到什麼倒了楣才放女人一馬也說不定。

我可以諒解男人對血腥、痛楚的定義模糊,卻無法認同一樣身為女人的風涼姿態,然而這世上難免會有一、兩個白目的女人。那年我十八歲,趁放暑假在市區一家服飾店打工,服飾店沒有裝冷氣,兩隻電風扇熱呼呼的吹著我吹著成列的衣服,有一種窒息式的焦悶,徹底融化小暑出生的我像一頭被海水拖上岸的鯨,就要缺水而亡。最難堪的是遭逢生理期,底褲已漫漶成一窪窪血池,肚腹傳來一波又一波陣亡的訊號,老闆娘見我臉色發白,雙拳緊握,問我是不是那個來,我虛弱地點點頭,期待她讓我坐著招呼客人。但見老闆娘咬著唇不說話,一會兒才說:「先忍一忍,如果客人來了看見小姐坐著,成何體統。」剎那間,感覺頭重腳輕,一股即將昏倒的訊號傳到腳底板,踉蹌了一下,老闆娘看我像是挺不住了,遂叫我回去休息,月底結算工資發現全勤獎金飛了,問題出在那一天下午一場致命的痛。

女人最重要補血,每個月裡總要等那個洗完(女人稱月事為洗),便匆匆上中藥店抓幾帖四物回家熬煎,別人家的媽媽不小心在後陽台撞聞這股奔騰的氣味總會會心一笑。每一回總有幾家廚房不約而同傳來煎四物湯的氣味,充滿青春氣味的氛圍總要凝結好幾天才散去。

婚前不太懂得愛惜自己的身體,面對肚腹的痛總是草率了事,把熬四物湯當做是婆婆媽媽的事。偶爾返家,母親看見垃圾筒裡有捲得緊緊的棉條便不動聲色地上中藥行抓藥,然後在我月事完後的隔天早上捧著一碗熱騰騰的四物湯到我眼前命令我喝下。我瞠大雙眼稱她料事如神,捏著鼻子將四物湯灌得一滴不剩。結婚之後,莫名其妙開始經痛的歲月,上婦產科檢查,醫生說可能是巧克力囊腫,照了超音波醫生說顆粒還小,無礙。他說可以吃藥控制,每個月記得吃,否則變腫變大他不負責。我深深覺得那是一種蓄意的恐嚇。

在我最痛最無力時,我是連家事也不做的,豪氣地讓地板蒙成一片灰海,讓先生的襯衫發黃發臭,連打通電話到公司請假的也沒有力氣。每個月總有一、兩天消失在廚房或辦公室,吃食好打發,先生自個兒到外頭買便當解決三餐,同事call不到人,打電話到先生的公司問下落,得到我那個來,在家裡休息不克上班的消息。同事慢慢知道我的習性,見我憑空消失,便自動為我請生理假,再上班時,假條已經安穩地躺在桌上,老闆的名字已經落款。

經痛那幾天的傍晚先生下班前會先繞到附近小館攜兩盒便當回家,一入廳便要扯著喉嚨喚我出房晚餐。聽見先生的呼喚,原本糾結不堪的下腹漸感鬆弛,疼痛感在移往客廳的步伐中慢慢消失。●


──自由副刊2010.1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