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喜歡寫字。硬筆、毛筆，大字、小字，漢文、英文，黑色、紅色。

　　庭園桌上恆常擺放一瓶紅墨水，是為了隨時書寫供孫輩臨摹的字帖。據伯父說，早年祖父下筆並不漂亮，祖母倒是寫了一手好字，祖父不甘落後，婚後勤奮練習。我來不及見識祖母的字跡，祖母在我認得第一個字前便已離世。而祖父，我一直就認為他是個寫字的人，每天不停地寫，提筆教我幾句諺語，在家中每冊書上簽名，並生產我們姊妹永遠臨不完的帖子。直到今日我才想起，或許那是祖父紀念祖母的方式，一種虛擬的競賽，或是懷想。祖母單名「帖」。

　　祖父的四名子女都擅長寫字。伯父筆跡俊秀挺拔，父親堅毅有格，大姑閑靜溫婉的字恰如其人，二姑豪氣灑脫的字體最像祖父。相較於飛揚的原子筆順，祖父端莊的毛筆字帖更讓我心服口服。是了，磨墨臨帖總要端坐挺胸，持筆的手懸空，抖得厲害，祖父經常站在身後握住我的手，一橫一捺領我寫幾個字，祖父離開上洗手間去，我的手腕便偷懶靠在桌面滑行，潦草將字帖當著色畫填一填滿，聽到祖父的腳步聲又趕緊收斂散慢抬高前臂……墨條很香，風一吹混著祖父髮油的味兒，是我記憶中知識的氣息。

　　祖父的髮所餘不多不少，銀白銀白的，總是沾髮油梳得光亮服貼，他愛乾淨，每天用肥皂洗頭，所以從不會發出難聞的油臊味。而我更崇拜的是他髮下密密實實充填的天文地理，全家人加起來懂的還沒有他一個人多，讀過的書更遑論及其一二。他買古典文學名著，<<三國演義>>或<<老殘遊記>>或<<聊齋誌異>>；字典，成語或中英辭典；畫冊，黃君璧或齊白石或溥心畬；中學參考書，數學物理化學英文；還有營養學概論、羅蘭散文……，以及圖畫故事書。

　　祖父送我的第一樣生日禮物是一部「華一兒童啟蒙文學」，精裝十二本，從三十六孝、唐詩到菜根譚，菊版八開雪銅彩色印刷。每本書第一頁都有他題上的字：「一九八三年某月某日　祝林育靖生日　爺爺贈與之」，而扉頁與末頁則是畫符般也許是「林」的英文拼音。我很開心擁有一部標記我姓名的讀物。不久後又有套「華一兒童通俗文學」，<<水滸傳>>至<<今古奇觀>>，盈饜了我對歷史故事的渴想。「林家藏書」大字在二十本書上親切踩了四十腳，伴隨些許方圓印記。

　　我對那些印章興趣甚濃。「學富五車、識博十方」、「孤芳自賞」，大約是祖父的自信與自負，以及濃濃而後淡淡的懷才不遇的無奈；「淵明歸來、松菊猶存、欣欣向榮、悅顏暢敘」、「溪邊洗硯魚吞墨，松下煮茶鶴避煙」和「早茶鳥語花香，夜月薰香書韻」，是他渴求的世外桃源生活；也有些古體篆印我認不全；而我最愛「慈雨」及「枇杷晚翠」，不解其義卻故作浪漫地摹仿著用紅筆描繪紙上……

　　然而隨著年紀增長，對自我標記的字跡要求愈來愈高，並不喜歡他任意在屬於我的書上做記號，尤其他拿起一本書至少破壞三頁美觀──他說，封面與封底都該寫名字，書的內容還要翻一頁簽上名，萬一整個封套破損遺落，尚能找到所有權的證據。每學期初發新課本，我總立刻在封底寫上名字，包好書套收進書包，免得落入祖父手中徒失優雅。

　　儘管我辜負他的好意，祖父簽書的興致始終未減。<<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文源書局印行，1975年9月15日於全國書展買之，本書72元，特砂每斤9.5元，赤肉每斤70元，雀巢咖啡10盎司160元，雞蛋每斤22元，淺草海苔10片裝15元。<<四書讀本>>，世一書局印行，1988年於興中派出所對面溢元書局買之，本書90元，赤肉每斤90元，米6公斤150元，立頓紅茶包100入95元，UCC咖啡100克170元，可樂350毫升一罐12元，統一沙拉油3公斤85元，葡萄乾15盎司36元，海苔100枚270元。<<陶淵明全集>>，前程出版社，1990年立委補選之日於義豐書局買之，本書119元，米5公斤160元，雞蛋每斤18元，雀巢咖啡100克110元，味王味素500克54元，奶精500克54元，新聞報月費300元，錢值倍數：約300元等於戰前1元（1920年）。「林家藏書」落款見證台灣經濟發展史。

　　想起國中歷史課，老師明訂加分規則，教到某朝代，攜相關課外讀物到校者可加分，老師會將書帶至其他班級傳閱。我拎了通俗文學第十五冊「東周列國誌」，領了一分。過幾日老師卻說，忘記書傳到哪一班，找不回來了。

　　那時我不甚在意，雖不免嘀咕老師粗心，而且白紙黑字「林家藏書」，豈有尋不回的道理，但畢竟分數到手，書失而無憾。那年祖父仍健在。<<東周列國誌>>早讀過數遍。其餘的十九本書上祖父筆跡鮮明。然後祖父過世。我漸漸忘記東周列國的故事。一年一年我買新的書，從來沒寫名字，我借誰書，誰借我書，慢慢分不清書架上哪一本是我的還是誰的書，我肯定買過的<<傷心咖啡店之歌>>還有<<紅色水印>>到底在誰家裡。

　　我忽然想提筆。

　　<<十三座城市>>，馬可孛羅出版，2010年5月，於小學同學李某某任職之鴻圖書局買之，本書270元，雞蛋每斤24元，台梗九號米3.4公斤179元，統一布丁三盒裝25元，M牌尿布XＬ號34片裝會員每週開封價259元，立頓紅茶包100入109元，中型虱目魚肚一副50元……頂好是能回娘家找出枇杷晚翠的印章，蓋在「林家藏書」四個大字旁……啊，不，該寫「呂家藏書」才是了噢。

﹝寫作理念﹞──寫字的人

        從小，家裡的長輩似乎便人手一筆寫個不停。祖父揮毫，父親寫病歷，母親擬我的功課

計畫表。於是我也學著拿一隻筆，胡亂塗鴉，從圖到字，由字而句，接句成文。

 　　散文是很有意思的東西，像說話嘛，又不是，可明明筆下就是心裡話，說得比雙唇開闔更加暢快淋漓。我不屬於直人快語型，許多見聞悶著，幸好總有筆不時撢一撢內心塵灰。

 　　愛寫、能寫與肯寫，不見得是同一碼事，但我在作家阿盛老師的寫作私淑班裡學習與散文維持這三樣關係。「愛」是基因註定，卻可能在挫折中消磨殆盡，一九八七年我的文章第一次登上國語日報，到二○○五年才再度被副刊接納，這期間數度哭著與文學談分手然後又藕斷絲連；「能」固然有些天分因素，閱讀與練習更佔了大半角色，私淑班課堂上的文史講話及作業討論恰為關鍵；「肯」字最難，老師苦口婆心一再提醒，多寫多寫。

 　　持續寫了幾年，終於出版第一本書「天使的微光」，內容便如書名副標──一位女醫師的行醫記事。邊行醫、邊記事，確實是我的生活寫照，但我的記事畢竟不僅止於行醫，身旁有許多值得書寫的題材，例如家族長輩口述的歷史，我居住後離開而復歸的故鄉，或是為母者的學習。

　　懷裡揣著這些老的新的故事，就繼續當個寫字的人吧。

＊＊＊＊刊載於2010年7月號 文訊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