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安寧病房遇見的第一位病童。她的主治醫師出國，託我代為巡視病房。我敲敲門，推開，孩子的母親抬起頭望我一眼，我說陳醫師出國，有事可找我。她輕輕點一點頭，沒有笑也沒有淚。孩子閉著眼睛躺在床上，聽說昏迷好多天了，我本想掏出聽診器，手伸進口袋時忽然覺得有些多餘，想退出病房又覺得動作唐突，只好說，我姓林。

　　接下來那幾天，每回走到病童房門總遲疑要不要進去，我該如何開口？今天還好嗎？──從女兒生病以來我沒有一天好。有什麼問題嗎？──我的問題是老天為什麼要對我這麼殘忍。有哪裡不舒服嗎？──都不會動了你說還有哪裡不舒服。思索許久在辭庫裡揀到的用句是：今天怎麼樣？有什麼變化嗎？

　　即使接近植物人狀態，作母親的仍必然可以找到所謂變化。今天眼睛分泌物多一些。今天還沒有排便。今天她弟弟會來看她。每一個今天都值得珍惜，每一個今天都也許會是最後一個。

　　而我幫得上忙的地方卻愈來愈少。藥不用灌了，點滴不必打了，但巡病房總是必要的，我走進，她搖搖頭不說話，我退出。那長期徘徊懸崖邊的母親，在等待命運之手何日將她推落。

　　只是當時我連為人母的心情都還懂得不透徹，甚至誤以為她討厭我。

＊＊刊載於聯合報副刊．2009/1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