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1-05 11:47:24阿盛

【新鮮貨】五與四的距離-何惠晶

 

每有人問及家人人數,你總是伸出手掌,用力張滿爪,你愛這圓滿的示意,一視同仁地公平對待每隻手指,誰也不必弓身彎曲。識字後讀到「五福臨門」,恰似代表你的五口之家,你開始喜歡「五」這個數字。

 

    國小三年級,導師在課堂上發下紙張,叮囑同學詳實記載家庭狀況,做為往後家庭訪問依據。年紀雖小,但你已世故,你在父親職業欄裡刻意填上「商人」,以為如此便可自抬身價。身為這家名為「瑞文藥局」的經營者,「老闆」只是佯裝的派頭,頭銜聽來悅耳,實際上卻是校長兼撞鐘,父親只不過是半爿小店的老闆。十多坪的木造房子,一分為二,前為店面,後是廚房、飯廳、浴室;沿著樓梯口終年昏黃的燈光往上爬,頂樓加蓋的兩間房,前庭父母住,後房三個孩子共宿;小時候你不敢獨自上樓,尤其特別避開孩子房內左側哥哥的書桌與衣櫥相間那塊木色淺淡的區域,每踏一步,木板吱嘎吱嘎叫,像動物吼聲警告入侵領土的敵人,嚇阻你的前進,你心裡揣度木板下必有魔鬼藏身。

 

    從你有記憶以來,「糖尿病」猶如父親別名,除了扮演「父親」的角色,他亦有著病人的身份。父親繼承這家族遺傳疾病,壯年之際症狀即浮現,罹病初期,父親尚且遵循醫師指示控制飲食,恣意慣的味蕾卻難以抵擋口腹之慾的挑逗,不久,父親背地裡暗渡違禁品,年幼的你成了共犯。每逢母親買菜、午睡時刻,父親就會輕聲喚你,塞錢遣你買零食去,舉凡甜點、冰品、冷飲,日日變換花樣。你雖不懂父親的病情,隱約中也知病人不可犯戒,你卻無力抵抗零食的誘惑與小費的引誘,不知事態嚴重地和父親共享禁品。

 

    鄰居多次撞見你與父親在店內大快朵頤便向母親告密,父母為此爭吵。父親再遣你跑腿,你不從,大聲頂撞:「媽媽說你再不節制病會更嚴重。」父親寒著臉騎著偉士牌出門,不顧店正開門營業著。你趕忙喚醒午覺中的母親,說明原由,像在為過去的同流合污將功贖罪。你向敵營投誠,父親孤軍奮戰,遂不再遮掩,光明正大大啖零食。母親同父親嘮叨數回,屢勸不聽的他拋下一句:「呷乎死,卡贏死無呷。」這話成了父親的口頭禪,亦是結束爭吵與讓母親噤口的關鍵密碼。

 

    母親把對父親的嘮叨轉成對你叮嚀,再三交代,代父購買任何甜食,莫忘囑咐老闆糖漿酌量減半,你不敢忤逆,當成聖旨般銘記在心。

 

    病痛纏身,父親愈顯沉默、孤僻,臉上的法令紋因經年不動,變成兩條深邃的八字鴻溝,劃出了拒人千里的藩籬,不苟言笑、不開口招呼,父親每日像尊頑固的雕像,坐在店舖裡看顧藥局。那天你放學回家,母親正掃著滿地玻璃碎片,悻悻說客人砸的。一位常來購買針筒的男子,結帳時掏盡身上所有口袋,就是短少五塊錢,男子央求父親通融賒帳,父親悍然拒絕。男子此時毒癮攻心,隨著豆大汗珠不斷從額頭冒出,怒火也瞬間爆發。他先是一把奪走父親手上的針筒,再以拳頭擊破玻璃櫃,轉身急奔而去。你再也未見男子光臨。

 

    和氣生財本是營生之道,但要父親向人鞠躬哈腰,即便家道中落,即使已失祖父庇蔭,他仍無法為五斗米折腰。經濟拮据,迫使母親邊做手工貼補家用,邊學習醫藥知識,協助父親打理藥局。

 

女人天生韌性足,越是困境,益發沈著,在母親身上你見證了她的堅忍。併發症陸續侵襲讓父親下床的時間越來越少,母親不得不擔起經濟重擔。母親將商品一一貼籤標價,你只管交貨、收錢,但商品琳瑯滿目,豈是你在短時間就能全盤了解,有時遍尋不著客人指定的商品,只能表演手忙腳亂、東翻西找的劇碼;偶遇熱心的熟客,指點迷津,引你臉上一陣燥熱。

 

     駕輕就熟後激發出你做生意的細胞,你學會察顏觀色與複製母親的經營訣竅。在那個保守的年代,你貼心地為女客購買的衛生棉包上報紙再裝入塑膠袋以掩尷尬;見支吾其詞、東張西望的男客上門,你便神色自若指著玻璃櫥,一副老成的主動引荐:「這裡有各種品牌的『ㄙㄚ ㄎㄨ、』。」「ㄙㄚ ㄎㄨ、」是父母慣稱保險套的代號,也是你學會的第一個日文單字。

 

    偶爾病情好轉,父親便會下床到店裡巡視,打開收銀機打量,分門別類數著各種幣值,微蹙的眉便展開一些。母親越是讓收銀機匡噹匡噹的豐收,父親就越往房裡躲;母親在父親外遇那年早已分房而睡,於是父親固守私房,母親盤踞店面,各有各的地盤,以至於最後,他將老闆的地位、丈夫的責任、父親的尊嚴,全都拱手讓給了母親。

 

父親對自己的病情絕望以對,消極等待歲月的流逝,枕邊一台終日定頻於台語電台的收音機,說書人舌演一齣齣民間傳奇故事,不時摻雜治百病的神奇藥品廣告,成為父親房裡唯一的生氣。父親退化成一條失去彈性的橡皮筋,毫無張力地癱軟於世,連端上去糖的豆漿、蜜豆冰,他都無力反抗,一口口無奈吞嚥在無糖的滋味裡。

 

    父親的生活起居亦需你分擔打理,起床第一件事便是為他端早餐、倒尿桶,並在探頭與應答中確認父親還活著,反應只要稍稍遲延,你便提心吊膽。你趁著幫他修剪指甲、為他不易癒合的傷口上藥﹔打掃房間跟梳頭時,與他說話解悶。人老後性情便返老還童,父親的稚拙讓你把他當孩子般照料,時而諄諄提點,或耍諧逗樂,你學習老萊子的精神反哺,小時候父親逗你開心,長大後換你討他歡心。父親長時間與陽光隔絕,膚色如同福馬林浸泡過後的蒼白,對照眼前白髮蒼蒼、頰骨凹癟的病容,你只能翻開母親珍藏的相簿,以舊照片憑弔母親口中年輕時那位風靡舞場的美男子。

 

    你抱著牽掛負笈台中唸書,開學的第一個週末,迫不及待返家探望。父親聽你輕輕喚他,吃力地緩緩起身盤坐,他握著你的手,說他多麼不捨讓你一個人獨自離家生活,又叨絮著沒有你的陪伴,他在這個家裡是如何卑微、如何寂寞云云。眼前的老人孤苦落寞,你吐不出一句安慰的話,還狠心送給老淚縱橫的他一句:「這是你自作自受的結果。」轉身往浴室急奔拭淚。

 

    數月後,上帝安排震撼的一幕要你面對,以懲罰你出言頂撞的不孝。暑假第二天,你端著為父親準備的點心進房輕喚,父親不動,你跪膝以手指往他鼻下一探,沒有氣息,沒有遺言。一陣寒氣涼透背脊,你跪坐半晌,終究使力撐起身子,拖著顫抖的雙腿下樓稟報母親。

 

    如今,填寫任何資料,「父親」欄裡只需一個「歿」字,彷彿交代完他的一生;戶口名簿上的「父親」早已消失不見;再有人問起家裡有幾個人,你仍習慣先伸出五隻手指,再醒悟地扳下大拇指,減法是隱藏的憑弔儀式,在你的算術裡,「五」與「四」的距離是陰陽兩隔。

 

 

**刊載於幼獅文藝 2008年十一月號

愛爾蘭 2008-12-22 18:38:30

情感真摰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