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0-24 12:29:05阿盛

【得獎作品】我的失語症-張嘉惠

      熱。真熱。烈日當空,汗水一滴滴流過頸項,流過烈日灼燒的背脊。第七次接受南台灣熾夏考驗的我,仍舊不敵逐漸攀高的溫度,趕早出門騎著小車飆過鼓山路,好在火球霸主更加張牙舞爪之前,躲進圖書館研究室裡避難。

 

    抄近路由後門上山,我的車速趕不上山色換裝的速度,一轉眼,薰風又紅了鼓山頭,提醒我這是五月,蟬聲大作滿山鳳凰花開的五月。

 

是五月了啊!我有些感慨。山頭漸層的綠,在我埋首畢業論文之際,已悄悄地被豔紅色的軍團攻佔。就這樣駛入山中,彷彿進入一座紅色的迷宮,面對著肆無忌憚地開放著的花海,自己就像是個暴發戶,一下子坐擁一山頭的錦緞,一時間恍如夢中。

 

    而我的確才結束一場夢,昨夜夢裡我看見自己身在一間很大的會議室中,手持著印好的論文努力張著嘴說話,幾位面無表情的教授坐在會議室後頭,遠遠地,我看不見他們的表情,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只看見自己揮動著手臂,論文從這手換過那手,頻頻撥動前額的瀏海或擦拭汗水,滑稽地像個默劇小丑。

 

    我搖搖頭,試著把昨夜的景象趕出腦海,認份地走入研究室,夢歸夢,還是得繼續做完待辦的事項。雖然剛剛結束論文寫作,還來不及喘口氣準備口試,為了要發表的小論文,不得不重開旗鼓投入修改的工作中,用著裝腔作調的口吻,繼續這裡引用理論,那裡映證原文,佯作庖丁用生硬的刀法剖析詩體和文體。可惜我不是個好廚師,總是刀刀見拙,拿捏不好火候,烹煮不出一桌差強人意的肴宴。坐在桌前,忍不住揣想,我的客人是否會喜歡我的菜餚呢?他們是否會嚐出我燉煮得不夠熟爛的文字,挑剔我章法鬆散的刀工,更甚者,從我不慎掉落的髮絲窺出我極力隱藏的意識先行?

 

    逸開的思緒一野放就難以馴服,尤其在這樣的五月,這樣蒔養著一窗海景的高樓。一年四季,海風吹過我的髮梢,有時長有時短的心事,向來只說給海潮聽。而今一切就要結束了。窗外,我曾膽顫心驚走過的長堤仍堅毅地為船隻擎起白塔,我曾氣喘如牛爬過的山路仍蜿蜒著隱身在一樹樹的飛花落葉間。日日行走在山海間的我,無論步履是闌珊或躊躇,別離的笙簫已隨著滿山的蟬鳴響起,揮一揮手,單薄的衣袖究竟能夠帶走些什麼呢?

 

    背山面海的大樓裡,一間間討論室中,我曾那樣用力地學習,希望用他們的語言說出那些曾震撼敲擊我心的作品究竟是怎麼回事。論文指導課上,總是膽顫心驚地交出作業,等待老師批閱我們不成樣的論文大綱。老師犀利的話語明明還在耳際:「你確定是這樣嗎?自己把你剛剛說的話再整理一遍!」「解釋一下motiftheme的差別!」「敘事學讀了沒?十九世紀俄國形式主義批評以來的理論發展沒有讀懂,做什麼小說?」「……」怎麼一轉眼,自己名字就已印在論文封面?

 

    我翻翻「擲地有聲」的論文,用十萬字織成的網,網不網得住那張薄薄的證書?能不能打開那扇門,用漂亮的語言讓自己儼然成為他們的一份子,說得流利順暢輕輕鬆鬆周旋在他們與文本間?

 

    然而這樣的想望或許是不切實際的,畢竟泰半的時間我只是自言自語,聽眾是研究室的一堵白牆。坦白說我並不是一個好學生,白日寫不完的論文還不及闔上,夜裡便偷偷堆砌一座堡壘,在鍵盤上敲打詩句捍衛胸口吐納的母語。只是海沙築成的城垛抵不過浪潮的拍打,逐漸蒼白的詩行終究變成一句句拗口的論文,隨著撕去的日曆佔滿硬碟。

 

    在他們的世界裡,我是牙牙學語的幼童,想把話說得動聽迷人,就得繼續啃食理論的大餅,遵守他們的用餐守則。當胸口的獸疲於使用腹語術時,只好用暗啞的喉音打幾個消化不良的嗝。隨著日漸熟悉的新文法,有些什麼漸漸明朗起來:我朗朗的練習聲愈響,有些什麼愈不復記憶;拿著刀鏟的雙手舞動地愈急,愈覺得大火煎煮的鍋釜裡少了些什麼。我漸漸忘卻讀書,單純的讀書,單純的被一個故事感動,是什麼感覺。

 

    我終究明白自己是一隻不太專心的蠹蟲,爬過艱澀的文字,只隨口留下漫不經心的齒痕。更厭倦小山頭上的派系紛爭,秉燭夜談煮酒論詩的雅興早已被各種計畫與評鑑吹走了。深深的學院長廊裡,舊浪隨著潮水退去,新的倫理悄然建立,在這樣遼闊的海景前,權力與鬥爭的老遊戲不能免俗地進行著──而我究竟想得到什麼呢?

 

    五月的浪日復一日拍打著堤岸,一下一下敲擊離人的心。隨浪而去的日子已不復返,為了胸口微弱的共鳴,我決定放下半生不熟的語言,離開學院長廊去過過真實的人生,看能不能治療我的失語症。

       

    熱。還是熱。烈日當空。盆地裡的溫度使人宛若身在高溫的蒸鍋裡,第一次感受到北台灣濕熱夏季的我,騎著小車穿梭在龐大的車海中,努力平衡車身去適應一陣陣的暗潮伏流。這裡沒有一望無際的大海、永不停歇的潮聲、沒有長長的堤岸環抱旅人的心事。我感覺塵灰和汗水混雜在一起,流到唇邊,我抿抿唇,嘗到鹹而苦澀的滋味。

 

    由島的南端來到北端,想不到開始進入社會之後,日子是這樣飛逝而去。我知道流星雨嘩啦啦地落下了;我知道校園裡的櫻花粉嫩嫩地開了;我知道有時陽光也會燦豔豔地向我招手……我知道但我忙著學習新的語言,我得努力實習,擠出誠懇的笑臉換取他們的肯定。這一次沒有參考書目可供遵循,只得沿途摸索,並暗自禱告地上仍有未被鳥雀啄食的麵包屑可堪索冀。

 

    還在咀嚼生硬的句型結構,轉眼又是五月,我在記事本上用紅筆圈出各校考試的日期,把五月圈成一棵胖胖的鳳凰樹,開始拉著一皮箱的課本、履歷,周遊列國毛遂自薦,成績單是一紙薄薄的請聘書。而汗水流過我的眼簾,我揉揉疲倦的眼想看清,評分標準仍是一片霧濛濛。

 

    你為什麼想當老師?喔因為我喜歡文學所以希望能夠讓學生也體會到文學的美好。我們學校學生素質很高/很差你覺得你有辦法敎嗎?嗯我想我是一個勇於接受考驗的人我會盡力去調整教學。新進老師要接行政工作你對行政工作的看法如何?嗯我相信一個學校能夠運作必然需要體制良好的行政系統我想我會非常樂意接下行政工作作為自己的考驗。你願意帶導師願意看夜自習願意接社團願意訓練學生比賽願意為校長趕論文願意為主任寫公文願意為組長生活動計劃願意為學校犧牲奉獻無怨無悔嗎?……

 

    我終於明白自己仍然是那個滑稽的小丑,並且聽見自己用清晰而誠懇的語調說:是的,我願意。我願意我願意我願意。

 

    胸口的獸打了個呵欠便頹然睡去,然後未來就這樣一直來,一直來了。

 

    我的左手拿起棍子偽裝強悍,我的右手簽下一張又一張的警告單,而我的唇,我聽見它說著他們的話,說得如此動聽。有時充滿進度與守則的雙眼瞥見孩子清澈眼神,我眨眨眼繼續寫滿黑板;有時孩子用躁動青春衝撞,我扭腰閃過,認份地接手教官遞來的記過單。

 

    我是他們豢養的一條狗,我不知道圈養放牧的羊群最後是被剃毛或是屠宰,牠們會因恐懼而發出聲響嗎?我豎起耳朵聆聽,卻只聽見自己每日狂吠的聲音。

 

而我的羊,其實不是我的羊,他們有他們自己的路。他們也得面對他們的失語症嗎?    當我大筆揮灑鮮紅色墨跡於一疊疊習作上,當我在充滿錯別字的週記上滴下幾滴不知同情誰的同情淚時,我試著想像他們胸口也住著一頭小小的獸,有的緊鎖眉頭,有的滿懷怨怒,而有的,早已蜷曲成一句無聲的抗議,在不可考的多年以前。

 

我的失語症愈發嚴重,而且仍然作夢,夢見自己趕不上七點半的打卡,夢見車子拋錨在高速公路隧道中,夢見深陷雷雨天的車陣裡,夢裡還有板著臉的巡堂主任、蓋不完的作業檢查章和接不完的家長電話。為了找尋清醒的可能,我只能選擇再次投入戰場,即使仍然看不清楚規則,仍希望能夠獲得那張進入公立學校的入場券。

 

這一次五月來敲我的窗櫺,我正埋首疾書。一個又一個的考場中,許許多多鏡框下的雙眸,映著和我一樣的渴望:渴望被尊嚴的對待,渴望一個揮灑的舞台──而當我終於獲得一紙宣告部分自由的成績單,夏天也就正式地成形了。像被囚禁太久的鳥兒,我得花點時間想想該怎麼飛翔。抖抖翅膀,小心環視四周,儘管歪歪斜斜地,總是要起飛的。

 

  回首這些年,我一點兒書寫的慾望都沒有,所有言語的能力只夠在白日裡與人周旋、上課,其他呢?彷彿什麼也沒有了。陸陸續續地,我讀了什麼忘了什麼,一步步走著,倒是看起來頗有所得的樣子,其實空洞,石子砸進心底也沒聲響的空。

 

我是在生活,這樣平淡地過日子:家、學校、市場、花店、書店、賣場,散步、蹓狗、備課、練瑜珈、做家事,有時開車繞繞。生活不就是如此:一場午後雷陣雨,散步的時候大口呼吸清新的空氣;看小波奇睡覺吃飯搖搖小尾巴,揉揉妮妮肚子趁牠睡覺剪牠指甲。

 

我也在學習,學著怎麼說話──怎麼用他們的語言說自己的話。

 

    吃力,但我盡力。

 

    也許有一天,直到我能夠確切地表達真實的自我,在他人和自我的價值間找到平衡時,真正的救贖才會到來。

 

當黎明來臨時,我仍在說話,或許不,那就哼哼波波的語言,換一個甜膩的擁抱,帶牠再走一回小巷與公園,然後祈禱這個散步永遠不會結束。

 

 

**2008年教育部文藝創作獎 教師組 散文佳作

紐西蘭 2008-12-22 18:4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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