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3-03 10:49:54阿盛

【新鮮貨】文字的重量-王盛弘

文.攝影◎王盛弘

德惠街一住四年半,前年八月間搬來牯嶺街,從城北到城南,從風化區到文教區,爾雅、洪範都在五分鐘腳程裡,可是,牯嶺街最負盛名的舊書店,踅了半條街卻未有發現,後來才知曉,原來都在另外半條街上。

舊書,是在以前叫做收破爛的現在好文明稱呼為資源回收處見到的。兩座老房子,兩名老嫗各自守著,都個頭小都皺紋多,一文一武,後者不管寒天暑天常坐在給她堆疊成一座廢墟也似的屋子前,撬廢建材上的鐵釘,拆電線裡頭的銅絲,解機車、電風扇零件,我曾見過她護雛一般護著那一院子「垃圾」,揚言誰敢動她寶貝她就跟誰拚命,搖滾青年的憤怒;一開始我把家中舊報紙過期雜誌玻璃瓶鋁罐,趁她不在就擺在那勝似百寶箱的推車旁,一回遭她鄰居制止,遂改將打包好的廢棄提到稍遠處另一名老嫗之處,偶然地目光相交,這另一名老嫗會輕輕說聲謝謝;這名老嫗也賣蔬菜水果,我曾駐足打算買點葡萄棗子什麼的,發現一律蔫蔫,只好匆匆打包幾顆橘子走(反正它本來就皺)。

不同於搖滾老婦總在拆解金屬,溫柔老婦做的,卻更讓我看得張開了嘴卻不自覺:她在──撕,書。書本擺上膝頭,兩三張、五六張,刷地好爽俐把一本書肢解開,疊到瓦楞紙箱裡。只是殺時間嗎?冬日午後,三、四名婦人圍坐一圈,一人一書,《三民主義》,《故宮月刊》,《國家地理雜誌》,《量子力學》,不管什麼書,解體之後,僅僅都成了一張張紙,上頭印著文字。賣到回收場,值多少錢?

搬家前我曾提兩大袋書到舊書店,老闆慎重計著價,這本五元那本十元,(啊,你去架上看看有沒有喜歡的吧)。計總時我大概做出什麼不得體的表情,店老闆說:「你看起來很失望。」不不不,不是失望,是震驚!這些書多半穎新得不像有人翻閱過,怎麼經了我一手──這還是個迷信處女的年代嗎?

我是搭計程車過去的,回程老實巴交等公車。

讀過一個故事:食字獸收羅齊全鹽柱家族早期書籍期刊五十七冊,低調送來給簽名,到了依約返還時,鹽柱將書冊打包放在屋前矮凳等食字獸來取,不意卻讓早五分鐘經過的資源回收老人收拾了去。緊接著是一連串的追蹤,終於來到資源回收場,鹽柱不忍眼中所見:「我們只能把自己變成一株草本靜立其中,讓氣味充塞,讓細細如無的歎息如濛濛灰色一層一層落下落止在我們身上。」

想像文字如窠巢被搗的群蟻、群蜂或群人倉皇奔逃。

我用文字為自己砌造一座護城河,圈地,自立為國王;不是我驅遣文字,是文字定義我建構我;然而,我不敢忘記有更多的人,對他們有意義的不是文字的力量,而是紙張的重量。

──本文刊於 -2008-03-03- 自由副刊

王盛弘在中時的部落格:靠邊走 http://blog.chinatimes.com/essay/
千孫 2008-03-03 12:41:01

已進入相當高的境界
思考夠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