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攝影：王盛弘


朋友們都以為我跟他很熟。其實並不，一年碰不到一回面，MSN上沒有對方的帳號。但是，常有e-mail往返，我們互為彼此的文學媒體編輯。直至有一日，偕同幾個朋友去到他家，連連看的虛線才落了實。他說他本來想買中古屋，後來在父親建議和資助下，入住全新成屋。門一開，我脫口喊出：「哇，好像樣品屋。」淨淨乾乾齊齊整整。轉看一圈後，心裡掛念著的是，那些無論如何背後靈一般跟著我跟著生活的雜物呢？

我想到他對我說過的：「我是一個沒有故事的人。」

他的文字有剛剛好的濕潤和詩意、爽脆和爽口。如果並肩行於道途，我看到的人群去去來來，一顆顆心上都有枝椏遭折損遭斧斤後留下的瘤眼，有些傷口仍有汁液漫溢；而他，直視千百萬年後樹脂結晶成的絕美琥珀，琥珀折射出來的光。可是近年他的創作銳減，他還很年輕，青春像黃金一般錘鍛展延，爍爍閃閃，可是他寫得少了，我很了解影印機一般的生活對繆思的斲傷，幾次對他說：文字工蟻用以標誌自己的，是你啃囓出來的作品，而不是你編織成的版面（那是蜘蛛的任務吧）。

他告訴我，倒不是工作，而是覺得沒什麼好寫的，我是一個沒有故事的人。

沒有故事的人，晶瑩剔透，無有罣礙，好像他的文字，好像他的那間房，樣品屋般幸福光潔。

而我，我住的是一間老房子。那是一間有了自由意志的房子，最愛打扮成百貨公司撿便宜花車模樣，趕報告時截稿在即時，亂葬崗好似。而我，一顆心也好像一座老房子，記憶疊床架屋，送不走上一批，迎來了下一批，拾荒者好似。

讀過一個故事。鹽柱的姪女幼年喪母，老師建議帶她去看心理醫生，鹽柱一番猶豫，終於拒絕，他說，這個小女孩「看來是要走文學藝術這條路的，心理醫生幫助洗刷的，說不定才是真正的財寶」。

風霜經過但不留駐，沒有故事的人，通體琉璃清澈，這是多麼大的恩賜；但是我，只能是住在老房子的人，恆常做著拾荒的工作，俯身以雙手，伏案以文字。這是宿命。我屈從於我的命運。


──本文刊於 -2008-02-18- 自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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