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留意，矮櫃上的木船又蒙上薄灰，依照大舅先前的叮囑擦拭，蒙塵的記憶也漸漸清亮起來。

如果可以選擇，大舅寧可頂著烈日，穿梭在一艘艘進度不一的木造船吧？寧可和工人一起在船艙底，那裏密閉燥悶如煨著火的烤爐，頭臉衣服涔涔滴著汗水，滴落在刨整下來的木條粉屑上，而不是鼻樑上架起老花眼鏡瞇視，沾黏模型船的桅杆船舵。

大舅自嘲他這一輩子，江湖越走越老，船越玩越小。

自從小學畢業後搬離旗津外婆家，只在寒暑才隨母親回去一趟。旗津的改變如間隔半年的膠捲，每一張風景有著明顯的變異。而風景中的人物也逐漸由童稚而青壯，青壯的則走向衰老。近幾年，大舅衰老的面容更似快轉的鏡頭，每一次的現影都是以令人驚詫不忍的速度氣虛，萎頓。

就在一次次的探訪中，點滴零散拼湊出大舅的大半生，他像大部分的人，年老之後變成了說書人，把自己的、時代的傳奇，演義給下一輩。而我，就在大舅的口述歷史中把自己的不在場時光串接起來，以及幼時的在場時刻卻懵懂無知，翻新詮釋。

大舅說，小學畢業後就跟著外公學造船。在外公的嚴格訓練之下，常常含著淚邊學，才十來歲，受了委屈也只能咬牙吞忍，以免召來更多的責罰。除了學會外公的技術，他最引為自豪的是在這種打罵教育下，非但沒有厭棄造船工作，反而興趣濃厚，等年紀大些，他到造船廠當「囝仔工」，緊抓各種機會勤於挖掘嘗試，又從不同師傅掏到各種技術珍寶，未滿二十三歲已經藝成出師，成為各船廠極力延攬的對象，許多船東指定要大舅設計監造漁船。使得工廠老闆即使遇到淡季，也要找些瑣碎工作羈留大舅，以免他被同行挖角。

由大舅及母親的敘述中，才了解外公是個貪杯而脾氣躁暴的人，一不順心摔碗盤打罵妻兒是家常便飯，尤其在酒後。和我印象中的外公截然不同。我只記得他極疼愛孫輩，喜歡高高拿著餅乾糖果被一群饞鬼似的小孩簇擁著，抓撓著，笑呵呵一個個點名發放零食，再用鬍渣把小孩的嫩臉扎得難受。可親與躁暴，兒孫輩二個世代看到的與記憶的加總，才能完整呈現外公的複雜性格吧？

大舅不滿足既有的造船技術，一有空便上書局翻閱專業的設計圖，當時的技術多來自日本，進口書價貴得令人一捧著書便心顫手抖，生怕不小心折損會賠償不起。大舅薪資全原封不動交給外公，再由外公發給零用金，真有非買不可的圖書，他省儉喫用，攢足了錢再訂購，雖然看不懂日文，但憑著對船的了解與直覺，自己琢磨研究線圖，改良設計。這些創新的漁船設計曾讓從業幾十年的老師傅們疑懼、搖頭，大舅憑著以往的設計監造成績說服了船東讓他一試。完工之後，試俥結果證明他的能力，也消弭別人的憂慮眼光，樹起他在旗津造船界的口碑。

到了三十來歲他便獨立開業，和舅媽胼手胝足經營一家造船廠。但是，外公不因大舅已成家立業而消熄火炸的脾氣，最令大舅氣惱的是外公不喜歡獨飲，常常在該上工時邀集工人喝酒，薪資照付且耽誤進度，沒人能勸得動外公，即使是他清醒時也是如此的執拗脾氣，更何況外公以酒當茶飯，鮮有清醒時候。多年後，大舅說起外公的種種作為，語氣仍是不平靜，但是觀察他的神情不像是怨尤，當一切事過境遷，聽起來竟有一絲得意，我想，通過外公嚴厲的層層關卡，大概也沒什麼事難得了他。

工人良莠不齊也是令大舅頭痛的問題。一直有工人偷建材。在那個家家戶戶多半以爐竈煮食燒水的年代，廠裡工人事先徵得大舅的同意，下班後以布袋撿拾零星木頭當作家中的柴薪，這一向是鄰里欣羨的額外待遇。但是卻有人拿得順手，心遂野大起來，暗中夾帶木料出廠，化整為零，索性每天偷渡一條凳子板面、一隻桌腳，家中所缺的木製家具慢慢就齊了。更甚者，內神通外鬼，將裁好的木料藏在船艙，只等新船下水之後，運到外頭轉賣。大舅一人照管偌大的船廠，原不知這些手段機巧，只是苦惱自己設計精確的船身比例，再親自採購的上好物料，為何誤差如此之大，只當外人趁黑夜偷運，於是養了狗來看守工廠，又幾次遭到毒殺。大舅往往忙碌了一天，連夜裡也不得安寢，如果持續一陣子沒傳來間歇幾聲狗吠，他反而會被異常的寧靜驚嚇而起。最後，還是知情的人感於大舅平日的待人，踖蹴不安，暗示大舅去船艙做最後巡視，才發現隔日要舉行下水典禮的新船底艙中，掩藏了一批裁好的木料。

被信賴的工頭出賣遠比金錢的損失更令大舅心痛，大舅讓人把那批木料搬到空地，召集所有人，並未有任何指責，只是沉痛的說，自己一向沒虧待過誰哪，請自己摸摸良心。

那位工頭自知理虧，此後便沒有在工廠出現。

造船廠在大舅及舅媽日夜撐持下欣欣繁榮，民國六十七、六十八年時，正是旗津木造船蒸蒸鼎盛之際，工廠經常有六七艘船同時建造，人手嚴重不足。跑遠洋漁船二三年才回家一趟的父親，一度被大舅及母親說服加入造船的行列。父親從擔任遠洋漁船的輪機長轉業當木造船工人，跟著大舅從頭學起。工作不分晝夜的討海生活父親都熬過來了，但是他跟著大舅卻維持不到一年就放棄，回復跑船生涯，不顧母親殷殷勸留。父親似乎不適合著陸的生活，他像他所追捕的魚群，只合乘浪巡游大洋。父親自陸地撤退，讓我瞭解大舅所打造的，也許不僅僅是討海人糊口的工具，他孜孜建構的，應該是討海人腳下蹬跨的千里座騎，讓他們乘御著不停追逐遙遠的海天終線。

記憶中，新船下水是我童年最期待最快樂的時光，簇新的船身色彩鮮亮，大小旗幟迎風飄揚，一長串炮聲轟然炸響，火星四竄煙霧瀰漫，刺鼻的火硝味是歡樂的氛圍，船緩緩順著延伸至港口的軌道下水，船長、船東、船員在一片喧闐炮聲中灑下大把的糖果餅乾，及些許零錢銅板，象徵滿載四溢的漁獲。底下成群不知哪裏得到消息冒出來的小孩，一邊興奮尖叫躲著四射的鞭炮，一邊覷好最佳的位置眼明手快撿拾，還一邊騰出手推擠。年紀小的手腳憨慢，每看準一塊餅乾才一彎腰可能就讓別人撿去。幾次落空之後，一急便放聲大哭，大人見情勢只好塞給他糖果，以免下水典禮便觸楣頭。等新船在一片歡騰的煙霧中，慢慢順著軌道滑入旗津港口的水域，眾人轉而專心撿拾散落地上的餅乾。結束後大夥湊在一起檢視戰果，撿到錢的人往往令大夥艷羨不已，而這些沾了木屑泥土的餅乾糖果足夠讓小鬼們解饞好一陣子。我還清楚記得，不管收穫多少，大舅總會額外再留一份給家中小孩。

旗津木造船的榮景隨著木材原料的短缺且日益昂貴，與俗稱「塑膠船」的玻璃纖維船興起而一去不返。半輩子與造船為伍的大舅也無法挽回大環境的頹勢，終於因為不堪長年虧損而將工廠轉賣給隔鄰的塑膠船廠。白手創建的造船廠就這樣愴然結束在自己手中，大舅唯一安慰的是，外公已於多年前因酒精中毒、肝病、痛風等多重病症過世，幸好未見到大舅的落拓斯景。

失去舞台的大舅意志消沉一陣子，年過半百再轉業已不可能。當時股市正如全民運動般熱絡，他也躍然一試，把出售工廠所得資金轉而投入股海，他以為像精確設計的船圖一樣，股市的起落也有規則可循，可以像打造船身般架構自己的後半生。但詭譎莫測的股海風雲超乎他的尺規墨斗之外。他曾站在股市高點的浪頭上迎風自得，不多久，就像所有散戶所遭遇的命運，潮浪衰歇，他也跌落黑暗的深海。

其實，木造船從未因為工廠關閉而駛離大舅的生命，他沉寂的那一陣子苦思過良久，終於靈光乍現──既然無法造大船，小船總可以吧！於是大舅灰暗的生活又重新點染了色彩。他從倉庫中找出一向未丟棄的工具，在家中區隔出一間克難工作室，重新拿出厚重的設計圖稿計算，按原船比例縮小，又開始買材料、裁切、刨整、削鑽、浸輮、釘黏…。造小船的心力未必輕鬆過大船，一艘四十公分長的也需花上二十五個工作天，大舅幾乎足不出戶，獨立完成。

他造了五十年前的標漁船、拖網漁船，又勤跑高雄港碼頭拍照作筆記，連未曾造過的帆船、貨輪、油輪、郵輪、客輪，也一併研究開發。一整年的時間興致勃勃埋首其中，把一生的事業夢想縮影，一艘艘陳列在架上。

表妹私下對我抱怨，她喜歡看到大舅的生活有了寄託，但又矛盾不想讓大舅持續下去，他太投入，不分晝夜不知飢飽，上了年紀身體狀況已不佳，那堪如此勞累。但是，大舅固執如磐石，更多的時候，假裝聽不見。事實上，早年造船廠鎮日機器隆隆作響，長久下來大舅的聽力受損，因工作忙碌不以為意，等到清閒下來才發現重聽已成事實，連一般的溝通都有困難，必須假借助聽器，但他又覺得助聽器收訊嘈雜聽著心煩，除非必要的溝通他才戴上，所以，當他不想面對妻兒叨唸時就拿下助聽器，眾人也束手沒輒，只好任憑他在一片靜默之海點校他的船隊。

七十三年旗津的過港隧道落成，與高雄市區連接更便利，昔日偏僻的小漁村在休閒風氣盛行之下漸漸成為觀光勝地，帶來大量人潮。大舅也很有自信在旗后海水浴場的熱鬧市集擺上攤位，展示成品。駐足攤位前觀賞讚嘆者甚多，但一問價錢便咋舌，識貨的不捨地走開，不識貨的反投以不屑眼光，他們以為大舅是敲觀光客的竹槓。大舅對自己的作品很有信心，不肯降價求售，一段時日之後，每艘小船還是停泊回自家客廳展示架上。不過這樣的擺攤經歷卻讓他認識幾個朋友，有人想和他合作，大量生產成組合模型船外銷、有人想來拜師學藝、有電視及雜誌媒體來採訪…。說來慚愧，長大離家之後，只斷續從母親口中得知大舅正製造小木船，許久未探望大舅，忽然有一天，在外地餐廳用餐的等候空檔，順手翻閱桌上雜誌時才赫然看到有關大舅的報導。想起學齡前常在工廠裡堆放的許多高高低低木料、工具、鐵軌間鑽跳，又幫著送涼水到各個工作船艙、噹噹噹敲著鐘通知吃午餐、噹噹噹通知下工了，不懂尊卑輩分跟大舅鬥嘴…，那個記憶中帶著工具，耳邊塞著一支筆忙碌進出，有時停下步，眼角帶笑和我頑鬧幾句的大舅，何時已變成雜誌上諮訪的花甲老人！

我也向大舅預定一艘標漁船，找了空閒特地南下帶回，可是他說什麼也不肯收我的錢，平白接受這樣珍貴禮物讓我愧疚難安。大舅慷慨地讚許我有眼光，懂得挑選了其中保留原木色澤未曾彩繪的船。他曾經參加民俗工藝獎，巡繞現場觀摩過所有展覽作品後，把握十足，不料結果揭曉竟大失所望。他仔細推敲，領悟落選的原因。得獎的船隻彩繪得光鮮亮麗，很討喜，但彩繪的同時也可以髹飾了技術上的小瑕疵，評審未必看得出。我想，這社會太過度包裝，即使強調原汁原味也是販賣加工過的罐頭鋁箔包，鑑賞的味蕾被人工添加物破壞的所在多是，只有敢素顏對人，才是真正的國色。大舅其實並未落敗。

看著壁上張貼齊整的雜誌剪報，大舅歷數來採訪的記者及媒體，掩不住失望，原先熱切聯繫的採訪者，等電視節目製作完成，或者寫了報導交差後，也就斷無消息，而幾次登門造訪企圖說服大舅將小船量產的，其實覬覦的是大舅的技術和專利，大舅心透亮得很。看得出大舅的熱情隨著衰眊的血氣和世情漸漸消褪，現在，他的造船工具再一次封存起來。架上一列排開的船隻，大舅閒時常常摩挲擦拭，一點也不急著銷售，他說，當前的木造船技術已經罕見了，以後，這些船只會價碼更高。

他看了我一眼，大舅知道我了解他的意思。

只是，當時我不知道如何接話。只有愣愣看著他整理即將送給我的船，教我如何用棉花擦拭灰塵，做最後檢視與叮囑：會轉動的船舵、可以開闔的駕駛艙的門、漁貨艙蓋、船錨、標魚槍，以及插上電便熒亮熒亮的方向燈。

這燈凝視久了，便讓人眼神失焦渙散，我彷彿看見漫漶模糊的燈光中，一艘艘船影正逐漸，逐漸遠去…


＊＊本文獲2007年打狗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