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1-12 13:18:59阿盛

【得獎作品】牽你們的手-林育靖

  認識嬰仔阿公和認識你是在同一個星期裡,那時天氣還沒涼,還不像秋,我跟安寧居家護理師一同到阿公家裡訪視。

  嬰仔阿公拄著杖從房間走出來,手扶腰緩緩坐在藤椅上。阿公得了攝護腺癌,已轉移到骨骼,因為腰和腿部疼痛難解,常在家裡唉唷唷唷哼得叫女兒心疼,我勸阿公住院,他不肯聽從,說捨不得留阿媽一個人在家。嬰仔阿公和妹仔阿媽在一年多前相繼診斷出癌症,阿媽是肺部腫瘤,有腦和骨頭的轉移了,癌細胞侵犯顏面神經,阿媽的右半臉麻痺不聽使喚,連眼睛都闔不上,結膜乾燥發疼只好抹上藥膏,塗得油油亮亮像剛哭過一樣,她前些日子又不小心跌跤,左手腕骨折,打上石膏。阿媽嘆著氣問我,是不是他們做了什麼失德事,一個人得癌症已經夠可憐了,怎麼夫妻倆同時受折磨,誰要照顧誰都太辛苦。我牽著阿媽的右手告訴她,生病跟那一點關係都沒有,我清楚得很,因為我自己的外公也得攝護腺癌、外婆也患肺癌,我外公外婆都是絕頂的好人喔。

  妹仔阿媽的手暖暖軟軟的,我耽溺於她掌心散放的慈愛震盪,腦中忽然閃過最後一次見到外婆的畫面:外婆虛弱地咳嗽著,左右兩束自然捲的小馬尾搖搖晃晃,像剛甩起來的波浪鼓……。妹仔阿媽重複問道,妳外公外婆也得這種病喔?這真的不是做壞事的報應嗎?我用力點頭,沒有跟她說,外婆肺部癌細胞是從別的地方轉移過來,原發部位在哪早不可考,外公的攝護腺癌開完刀控制得很好,外公外婆發病的時間隔了二十年。

  你的出現在我夢想之內意料之外。從小嚮往愛情婚姻的我,這些年呼吸著沒有情人牽絆的自由空氣,一分一毫地妥協,慢慢說服自己單身的日子其實很好。曾經編織千百種浪漫邂逅場景的我,在十把次相親操磨下幾乎下一分鐘就要放棄愛情主義時,透過一個糊裡糊塗的媒人無可無不可地赴了你的約。古人發明「緣分」二字只能說絕妙,簡單幾筆便足以省去無數篇億萬字也講不清的故事。

  我和護理師每週去嬰仔阿公家訪視,更改藥物、調高劑量,但阿公依舊喊痛。勸了三回,阿公終於因為痛到受不住,答應到醫院去。「一兩個禮拜,我們把止痛藥物調整好,不痛就出院回家。」我握著阿公的手這樣允諾。那時你剛剛牽起我的手。

  我孤單怕冷的指頭們被一把攫住,塞在你的掌握中取暖,我的手心幸福得在哭泣,手臂卻僵硬不敢擺動,害怕稍一挪移就會翻個身從夢中醒來。放開手道再會時還是飄飄忽忽的,直到我睡滿一夜起床而你說喜歡的卡片還好端端蹲在我的書桌上。

  從此我不需要每天靠撫摸病患的手來維繫體溫。接下來的日子,我同樣巡病房同樣和病人及家屬互動,然而當中施與受的平衡卻產生了微妙的變化。我可以給出更多笑容,更多打氣的能量,卻愈來愈難體會所謂的無望無助。似乎我變得勇敢一點,樂觀一點,積極一點,另一方面,卻是冷血一些,懈怠一些。

  上班,下班,應該切割成兩個全然不同波形振幅頻率強度的區塊,只是我還在練習。我開始仰賴口罩遮去掩飾不住的情懷,好比病人正抱怨他做完頭頸部電療後喉嚨痛楚,想吃水梨卻是嚥一口疼一回,我見到病人桌上的削好切塊的晶瑩彎月,想起昨晚把梨遞到你嘴邊,你不嚐水果偏輕啃我手的調皮,我顏面武裝的肅穆得了猝睡症一下子叫不醒,笑意幾乎要從眼角滿出來,只好低下頭拿起聽診器胡亂在病人上腹部移來移去,笨拙地說待我瞧瞧你這吞嚥不適的症頭會不會是胃酸逆流引起的呢。

  阿公住進安寧病房,痛才稍稍緩和,意識卻陷入昏沉,幾天後清醒過來便經常像個孩子似的,害怕一個人睡所以老扯著來探望他的阿媽不給回家,哄他吃藥他會含住藥粉個把鐘頭不吞下肚。阿媽左手的石膏拆卸,右眼卻動了手術縫合起來,帶著毛線帽保護髮已落盡的頭將就窩在摺疊式陪伴椅上過夜,我早晨前去查房時阿媽拉著我的手問,阿公情況不好,對不對?

  晚上我們用手機把日記寫在對方的頭腦裡,每天都發生許多事情,幾個小時也講不盡。我縮在被窩裡想像被你擁抱的熱度,串聯你聲音的耳機是毛毯電插頭持續加溫,裹得渾身暖烘烘的。沒幾個星期我便再擺脫不了有你分享的習慣。說工作的疲倦(以前累的時候還倔強鼓起笑臉告訴同事說我可以的),傾訴委屈(其實並沒有那麼糟糕只是想裝可憐讓你多疼惜我一點),講安寧病房遇見的死別,那些幫助我一再用淚水洗刷靈魂的苦難生命(我們過得這般快活可是天天有悲劇上演,我是觀眾日復一日觀看告別的戲碼,或深或淺地參與著傷痛)。我很難回想這麼多話從前硬往肚子裡塞怎麼不會脹氣。你也說你的生活,加錯藥的實驗失敗得要重來,莫名其妙的上級規定,難以溝通的病患……。

  你說你沒有太多勇氣面對行將就木的患者,醫不活的病是你想逃避的課題。你說我的任務真不簡單,我卻不敢告訴你,認識你之後我變得軟弱貪婪。當初選擇來安寧病房工作,是因為察覺自己害怕失去、恐懼別離的性子,以為來到這兒可以鍛鍊道別的氣概,以為透過一次次模擬,我將會變得灑脫而堅毅,以為從臨終病患身上見到死亡逼射的強烈光芒,我會警覺生命的真實搏動,從而珍惜知足,而內心平靜無波。半年的訓練,面對病人的離世我著實變得坦然一些,縱使仍會哭泣,拭乾淚很快又可以前行。回到自己的世界,我努力過日子,用心對待至親摯友,認真工作,想寫字時動筆,想唱歌時張口,我以為只要全心活好每分秒,什麼時候走都沒有憾恨。我環顧週身的牽絆,我也想像自己的死亡。有時我練習對送我最後一程的人們說話,對著茫茫空間,我說,親愛的爸爸,謝謝你教我嚴謹細膩;親愛的媽媽,謝謝妳給我溫柔善良;親愛的妹妹弟弟,親愛的J,親愛的S,……這一生有你們相伴同行是如此幸運。我本來以為都足夠了,直到遇見你。

  所有的心血付之一炬,我明明白白害怕死亡害怕失去你。

  雖然阿公意識仍是偶清楚偶混亂,腿和腰還會不定時發疼,但他直嚷嚷想回到自己的窩多跟阿媽在一起。我們心裡有數這可能是他最後一次返家,但並沒有想到才在家待了幾天,阿公背上便長了褥瘡,體力衰退得更加迅速。這時阿媽也開始有些幻覺出現,肱骨被癌細胞啃噬的痛益發嚴重。

  於是我們替阿公阿媽安排同一間病房住院。阿公不久便出現瀕死症狀,家人替他洗了澡著好裝,阿公蒼白的臉上覆著氧氣面罩,還可以勉力睜開眼瞧見兒女成群,也聽得到阿媽喃喃叫喚他的名字,女兒將阿媽的病床轉了一百八十度推到阿公旁邊讓他們的右手牽在一起,四目相望,阿媽一邊唱著「牽阮的手」,直到阿公停了氣息。

  我們手牽手踩踏台北的大街,穿越好幾個捷運站的距離。你說買車吧,我們才能到遠一點的地方去,我卻還喜歡一步一腳印地走,專注的心相繫手相連,留下足跡在記憶裡。膩了台北的擁擠紛擾,我們偷空拋下繁瑣的工作手牽手搭火車到宜蘭,在傳統藝術中心裡,藝術不過是你拎著我散步的背景,木屐鍋爐捏麵人布袋戲是我們叨叨絮絮的話題,只是傳統的精神被我們拋到遠遠的天邊去;那天碰上成日陰雨,坐船航向冬山河親水公園時,雨珠啪搭啪搭從打洞的遮陽帆布棚落在我們身上,都溼透了我們還咯咯笑著說只有戀愛時候才會做這種神經病的事。

  愉快的宜蘭行隔天,我到醫院的第一件事是參加嬰仔阿公的告別式,天氣依舊陰陰濛濛,遠遠地看見阿公遺照微笑的臉,想起他住院時含著藥粉,我逗他笑、他抿著嘴,我搔搔他的臉頰,跺腳埋怨他吭也不吭一聲小氣巴拉的都不跟我打聲招呼,他還是緊閉雙唇不為所動。

  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奏哀歌。嗚呼。低沉哀悽的音調繚繞,原來,著黑色西裝司儀的工作並沒有比披白袍的我們輕易,我們留不住的生命啊,且讓他們幫忙送一程。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奏哀歌。願阿公一路好走。坐輪椅在旁的阿媽忽然出聲,阿公別走啊,阿公別走。並不是特別淒厲的喊叫,阿媽沒有太多元氣哭嚷了,只餘低低哀哀的無助乞求,阿公別走啊。

  再度到家裡探視阿媽。癌症蠶食她的肉體,而阿公的離去鯨吞了她的生命力。女兒說,看阿媽這樣,心裡很是掙扎,又希望她多活一些時日,又盼她早點解脫隨阿公去。

  嬰仔阿公和妹仔阿媽此生牽手情緣已盡,而你我的故事才剛開始。我們繼續約會繼續手拉手在這個擁擠的城市裡漫走,繼續將每天平凡無奇的細瑣心情翻過來倒過去說個不停,我們計畫我們傻笑我們有好多好多的夢想,我們還在新鮮摸索的階段,對方的言行常常帶來驚喜,偶有一層薄薄的錯愕,見面時心總是砰猜砰猜打出跳躍的紅血球流竄全身,天氣一天天冷我一天天從你掌心汲取體溫。

  夜晚電話總是聊得過久,道晚安後還得花工夫擺平甜滋滋的心情,連日睡眠不足的我終於打了噴嚏啞了嗓,你說那就取消晚上的約會吧,我卻是吸著鼻水忍著咳嗽堅持冒寒風等坐摩天輪。我們和二十歲時的傻里傻氣沒有多大分別,理性和節制也似乎沒有長進,我們耽溺於情話書寫,沉迷天南地北沒有建設性的話題,看見對方的笑容就有了全宇宙生命的意義。你說永遠,說想一直走下去……我卻看見一個必然的終點,由是感傷了起來。我對你說,感情好的夫妻面對死別最是難熬,想想好像吵吵鬧鬧或是冷冷淡淡的怨偶還比較快活。你弄不明白我的怪脾氣,平鋪直敘地回答,總不成為了這樣,想要一輩子都過得很痛苦,只有死的時候比較高興吧。我順著病毒攜來的疲累垂下頭不再說話,攀住你的肘小步小步蹭著走向站牌搭接駁車往捷運的方向去。

  一如往常,應該在台北車站分道揚鑣的我們,仍一同搭上往淡水方向的車,我撐平手心與你的掌緊緊貼住,不想錯過任何一寸肌膚。你讀出我的依戀,問道要不要陪我轉乘公車到家你再折返,我咬著嘴唇搖搖頭,別過頭去不讓你看見我溼溼的眼睛。我想延長的不是別離的過程,即使你送我到家門口,我也不會比較捨得讓你回去,十八相送蔓延的是離愁。

  到站了,我們跨出車廂走向月台另一側,我陪你等待新店線的車,我右手握著你的左手,大拇指壓緊你大拇指的指甲再彈開,一次、兩次、三次……地上的紅燈亮起來,車進站掃起一陣風,你望著我笑了一笑,放開手說捷運來了。


**本文獲教育部文學獎 優等獎
相思燈 2008-01-03 13:40:59

這篇真誠坦率.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