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1-04 12:54:16阿盛

【阿盛】蟋蟀戰國策(上)

  灶雞子為什麼叫灶雞子呢?小孩這麼問。大人的回答應該是代代相傳的:天冷啊,灶雞子趨溫,免得寒死啊。那,灶雞子本來叫什麼呢?小孩在字典裏查不到,盤問大人。大人張目張口,實在想不起父輩祖輩或曾祖輩有教過這一門:字典裡沒有灶雞子啊?明明灶間常常見到灶雞子啊。小孩子不識相再逼問。大人火大了:灶雞子唧唧叫,誰都聽得到,八百年前就叫灶雞子了,什麼破字典,竟然無記載,啊?小孩看出大人受窘的惱,閉嘴。閉嘴太久又憋不住:作文上不能寫灶雞子哩。大人轉而心急了:作文要計算分數的,爾就寫小蟋蟀啊,一樣的,一樣的,老師又不是專家,記得啦,嗯,啊?小孩順梯登牆:下次算術考不好,莫使得生氣喔。大人眼直牙露:算術和灶雞子有什麼牛屎關係?小孩趁勢回報前此一棍之仇:有啦,上次考試,有一題是,一個籠子裡有六百二十一隻蟋蟀,平均分給十八個學生,每個最多能分到幾隻,還多餘幾隻?那一題答錯了,被爾罵到臭頭,手掌打得腫起來哩。大人弄糊塗了:可是,那是問蟋蟀的題目,這和灶雞子有什麼狗屎關係?小孩立刻接口:剛剛不是說灶雞子可以寫成小蟋蟀嗎?大人完全頭暈了,喔喔喔連聲之後閉嘴。閉嘴過久又憋不住:什麼學校教這種什麼書?作文要寫灶雞子,算術要考蟋蟀,唉!

  為人父且不識字,就多少得受承這一類的苦處。而且,偶或讓小孩唬住,心裡似乎清楚也似乎不清楚。想來想去,問問有學問的師範生吧,師範生都是初中畢業後考贏很多很多人才擠上學校的。師範生翻書又翻書,下結論:灶雞子就是草雞子,北京話叫蟈蟈兒。為人父的吃嚇不小,阿娘也,又跑出草雞子來。想來想去,算了算了,馬馬虎虎吧,活了半輩子,第一次聽說灶雞子又叫叩叩鵝!難道昭和改為民國後,蟲類也都改名了?

  其實沒有人去改什麼動物的名。為人父的原本是受驚過度了。大亂時,那些穿草鞋布鞋的兵,往往不敲門就直闖入屋抓人,比日本軍警更兇。日本警察要求改日本名,只要裝聾作啞便應付過去,不會怎樣的。草鞋布鞋兵大吼大叫,綁人離開,被綁的十有八九從此改住枉死城,根本用不著改姓名了。

  那個在大戰後就開始兼業賣蟋蟀的,曾經三個月姓海野。可嘆哩,祖父是清國監生,父親是日本保正,改朝代,貨幣換新,三年之內窮到賣菜維生。卻是天不絕人,年輕時愛鬥蟋蟀,練了好本事,鑑識或捕捉,特別在行。賣蟋蟀時,喝喊抑揚頓挫:耶──!烏──龍啊─ ─來買──喂!

  習慣上,蟋蟀不叫蟋蟀,叫烏龍。因何如此,師範生與學校老師都不知道。學校老師一半以上受過日本教育,北京話是現學現賣,尷尬的是,奉命禁止學生說閩南話。怎麼禁?老師別出心裁:以貨啊,你們不要在老蘇面淺收台灣話就好,這國不寧過告訴校長喔。

  校長不知是江西或山西或陜西或廣西人,一口北京話說得字字走音,毫無平上去入。但巡察時聽到學生說閩南話,立即厲聲呼來:泥濕補回說郭語馬?沾好來!理正沾好來!沾無粉鐘!轉頭欲走又回頭:泥搜上拿地濕啥馬東西?小學生惶惶然:是烏龍。校長扶眼鏡:五聾?啥馬東西?濕太晚話馬?小學生握緊手中物:不素!校長疑疑惑惑:補濕久好,泥衣厚咬朵朵說郭語!小學生正正經經點頭,嘀咕一句:放屎!校長旋身:泥說啥馬?小學生立正:棒賽,棒球比賽。校長滿意:棒賽好棒賽好,衣厚朵朵看人家棒賽,泥揮去繳室吧。

  在教室裡自修,老師依例聚在外面樹下抽煙聊天。膽大的學生招呼鬥蟋蟀。道具簡單,兩疊書並排,中留幾公分空隙,雙方放出戰將之前,約好相輸什麼,勝敗分出便不得悔諾。所謂相請勿論、相輸認份,意思很明白,願賭服輸,兒童都懂的。

  當老師的也偶爾會相輸。打賭什麼呢?在一行熟一行,木匠會打賭誰能目測材料多長多寬,果商會打賭哪一顆香瓜較甜,教書人就打賭應屆畢業生有幾個會考上省立初中。賭彩呢?無非聚集一些錢去吃一頓好料理。這好玩又不傷顏面,贏的人歡喜,輸的人喜歡。舉例說,甲方五人認為一百個考得上,乙方五人認為九十個考得上,成績公布,九十八人考上,甲方贏了,免費吃喝,再且只比預估少兩個,無關係啦;乙方輸了,掏出少少幾十塊錢,學生爭氣,比預估多八個,有好款哩。

  只有一件事,老師扮了壞款樣。惡性補習。督學會像偷襲老鼠的貓那般,忽然就出現在校園。工友緊急通報,老師下令關燈,學生全部趴到課桌下,老師蹲踞講檯下。警報解除,開燈,挪椅子,清喉嚨,拍衣服,上課。實在煩不勝煩,便乾脆議妥屠宰場漁市場之類地方,學生夜間行軍去上課。荒郊野外,墳堆處處,蟲聲瞿瞿,細心的小孩聽聲辨位,猛撲上去撥草,手掌覆按,一隻蟋蟀在握了。

  還是有人會花錢買蟋蟀。海野那班人就賺這種錢。捉蟋蟀,白天時較難,薄暮至深夜是最佳時機。雌蟋蟀比雄蟋蟀大,但不高聲鳴叫,頂多振翅發出低低的音,音如給、給、給,那是告知雄蟋蟀方位,並表達願意交尾,譯成人類語言:在這裡啦,給、給、給!雄蟋蟀與雄雞一樣愛展現威風,能叫多高聲就叫多高聲,那是誘引雌蟋蟀,並宣示地盤範圍,音如急、急、急,等如人類語言:快離開喔,急、急、急!捉雄蟋蟀的人不給餌也不急,出手總不落空,丟入腰間竹簍內。雄蟋蟀被捕後,通常只能急急亂撞,偶爾叫一短促聲,音如既矣,類似人類嘆息:噫,咦?

  細密鐵絲籠或竹編籠裡,裝有幾十幾百隻雄蟋蟀。賣蟋蟀者挑選分類過了,價值不同,概分三等。一等,頭方口大,六肢粗壯,體型高長;二等,口大頭方,粗壯六肢,高長體型;三等,大口方頭,六粗壯肢,長體高型。怎麼這樣呢?賣蟋蟀者都是這麼說的,反正沒有一隻不好,又反正價值有多有少。究實,賣者是內行人,內行人瞧得出門道,輕易不對誰言告。買者若是內行人,專選價高就對了。買賣雙方互望一眼,會心一笑。小孩手上銀角有限,圍在第三等籠子邊,只挑最大隻的。賣者口中喊好好好,皮笑肉不笑,小孩嫌東嫌西,不惱不惱,好好好。鈔票重要。

  沒有銀角鈔票,小孩們也會想辦法。人少的地方,蟋蟀一定多,可是十個孩子有十個怕鬼怪,偏僻處去不得,自家後院或鄰近的果園菜圃,肯將就,總會有。捉到蟋蟀,一看,前翅上的紋路呈網狀,隨手拋遠遠,雌的;又捉到,一看前翅,紋路呈波狀,雄的,可惜過小,用力遠遠拋;捉到夠大的雄蟋蟀了,好啦,小心放入鋁罐,罐內有綠豆、番薯之類,而且早已在罐蓋上打出幾個洞口,通風。

  不可淋雨、不可日曬、不可餵水、不可雌雄同處、不可雙雄同處。養蟋蟀的常識,人人曉得。雙雄同處之不可,理由甚明,然則為何不能雌雄同處?雌蟋蟀天生只有一項責任,交尾產卵,其他不管,見到雄蟋蟀,必然要給給給;而雄蟋蟀天生另有一項責任,爭強鬥勝,要爭勝就必須保存體力,情色方面不能急急急。這當然是人類的認知。小小孩問大人:為什麼為什麼?大人支支吾吾:嗯,哈,哼,照做就是了!小小孩又要問,大人變相了:考試不會考這種題目,再問就丟掉那隻蟋蟀!

  對了,貓狗雞鴨鵝不准靠近蟋蟀,因為沒有一隻雞鴨會容忍昆蟲在眼前走跳,這是萬年鐵則,不教自懂。蟋蟀關在罐中瓶內,活動空間小,須得經常捉出來蹓,增強腳力,蹓蟋蟀,人雙掌交替前後,蟋蟀一直走一直走。此時也,一不當心,雞貓等等忽然掠抓而去,蟋蟀必定析碎。就有人遭逢如此巨變,一隻贏過上千元的好蟋蟀,幾秒鐘內進了母雞的肚子。上千元哪,番薯一斤五角錢,算算看。那人恨得一棒打死母雞,丟到馬路上,此後每至鬥蟋蟀時節,逢人便忿忿重提恨事。巧不巧呢,那人小名就叫雞母,聽者面露同情:喔,雞母有夠可惡,雞母,爾打死雞母是應該的。那人啞狗吃到生毛柿,久久叫不出聲,人家又沒說錯半句話,合情合理。

  比鬥蟋蟀而不賭一些什麼,似乎有違天理人情。賭大賭小,各人隨意,不用公證人裁判人,勝負必定會分出。戰場在任何地方都行,磚頭木棍竹筒鋁管都可用。若是必要,蟋蟀進場後,兩面出口堵住,這名堂叫神風式比賽,意即兩個飼主同意,讓蟋蟀戰到死殘,在所不惜。通常,賭金大,才會出此策。激烈悲壯啊,真是。兩隻蟋蟀鼓翅示威,觸鬚互探一番,迅即撲咬扯拉踢跳,牙如兩支彎剪,雙剪扣雙剪,忽進忽退,也摔也撞,相持不下時,暫或鬆口,各撤一步,示威聲更悽厲,再纏上踢跳扯拉撲咬,要是武藝同級,能夠反覆交鋒四五回,彼此不退,縱使退了,出口無隙,返身再戰,這算是好蟀,飼主也會得意的。終於,一方退走不再返回,大勢至此底定,被逼到死角的蟋蟀挨了最後一剪,軟癱不起。飼主掏錢走人,收屍?不用啦。
  一般比鬥,不至於採用神風式,最常採用的是轉進式。戰場出口維持開放,蟋蟀撤退後,飼主可以再趨趕入場,如果蟋蟀不敢再入場或入場即又撤退,那算輸了,飼主便得考慮棄之換新將抑或決定值得保留調養。有的蟋蟀與人同樣,一次嚇破膽,終生不敢戰;有的蟋蟀同樣於人,多次嚇破膽,依然不畏戰。內行人在蟋蟀戰敗後,往往留養幾天,聽其鳴叫聲量,即知是否勇氣還在。畢竟勝敗乃兵家常事,鬥不過這一隻,不表示鬥不過另一隻。根據常識歸納,概約一隻善鬥蟋蟀,連勝五六次不成問題,連勝十次以上,不太可能。所以,精明的飼主知道何時該放手收手。道理很簡單,人與人打架,連續打贏十個特別挑選出來的人,何其困難也。再有一比,學校大小考,連續十次第一名,何其困難焉。

  升學班的學生,天天小考,周周中考,月月大考。換句話說,天天小打,周周中打,月月大打。嚇破膽的人只有兩種選擇,其一,轉到非升學班,非升學班就是讀到小學畢業為止之班;其二,留在原戰場,乖乖當一隻不敢高聲叫的蟋蟀,受不了時退到出口喘氣。可又怪,初中大會考,總有些不出聲的蟋蟀擠了上去,反倒是一些好戰將意外大敗。


**刊載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2007.0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