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駕車失控撞上電線桿的那一刻始終沒有目擊者，包括他自己。

卡在駕駛座上的父親，被一個三十多歲、強壯的摩托車騎士從後車門拉了出來，額頭與右腿皆血流不止地送往省立醫院。

焦急趕往醫院的我們，只見到父親昏沉地躺在病床上，一睜眼便反覆問著：「我怎麼會在這裡？」從三分鐘一次、十分鐘、半小時…慢慢拉長時間的距離。父親散落一地的記憶似乎也需要重新定位。

彷彿不願意被憶起，等父親腦震盪轉好，恢復意識與記憶之後，獨獨車禍事發前後的印象被撞出了腦海。那段無可追溯的空白，只能由父親的救命恩人葉先生事後所見來填補。

「就這麼巧，平時我都是開車的，那天卻剛好騎摩托車經過省道，遠遠地就看到一輛白車停在路邊，車頭全凹了進去。騎近一看，不得了！裡面的人還在動，哼哼啊啊的叫著。前座的門撞彎了打不開，我只好將你爸爸從後門拉出來，連招了幾輛計程車都不停啊，最後總算來了好心的司機…呵呵！」父親清醒之後，葉先生帶著水果來探望。畢竟很難作態，葉先生說到「幸運」處，禁不住呵呵笑了。

這旁剛知道自己撞斷腿的父親旋即收起悲痛，精神抖擻地坐直上身，一句：「恩公，你來了…」之後，便說不出話了。

心情雖難受，卻也真的感激，在場每個人都感覺到了。而葉先生給年邁的父親「恩公」這麼一喊，似乎又振奮又覺得不好意思，趕緊走過去，端詳父親的傷勢，沉默一會兒後，不忘安慰父親：「很快就會好，很快就會好的！放心啊，呵呵。」或許是受到笑聲的感染，個性悲觀的父親勉強展開笑容，病房裡陰暗的氣氛頓時消散無影。

送葉先生離開時，母親、哥哥和我，一路點頭道謝地送他到電梯口。那一刻，施者與受者其實很難確切用言辭表達什麼。只有暖暖的善意。

當初不怕惹上麻煩的葉先生並沒有遇到恩將仇報的傷者家屬，而我們也不曾懷疑他的好意是否別有因素。除了車禍本身，一切傳說中的倒楣事都沒發生，或許也是因為我們雙方都不曾有過惡念。

葉先生陸陸續續來了幾次，熟了之後，我們才知道他剛離了婚，且沒有小孩。下了班沒事，就到醫院探望父親。父親見到他時也比見到誰都高興，恩公恩公的直喊。或許是做了好事的快樂，葉先生來病房時心情總是很好。而父親則像是要報答恩情似的，也格外配合醫師的手術及相關的復健事宜。

有時葉生先來得早，便和我們一起在病房裡吃便當，或像人面廣的大哥一般，帶我和哥哥去附近找好吃的餐館用膳。有幾次，黃昏的陽光照在他的背上，暖暖地打出一輪光圈，那時，我會覺得這個原本陌生的人好似家人一樣散發著光和熱。他大概也有這樣的感覺吧！剛離婚的他，是否也因為這份溫暖而殷勤來訪？

而當他知道哥哥是留美博士，我又剛從美國讀書回來，我們在他的臉上也看到了一絲驕傲與虛榮。「我這輩子還沒遇到讀這麼多書的人哩！」我記得他拍著哥哥的肩膀，仰起頭既興奮又羨慕的說。彷彿這場車禍，對他來說也是奇蹟！

父親手術成功後，正需要拐杖代步，葉先生竟也細心地代買一隻好用的拐杖給他。接過拐杖的父親，又像喊出「恩公」那天一樣，感動得久久說不出話來。

父親車禍過後一個月，我們陪他回到案發現場──桃園往台北的省道迴龍路段，當時剎車及衝撞的痕跡還靜靜地躺在那兒。望著那怵目驚心的輪胎痕，父親只是不堪回首地搖頭。

馬路上，幾輛車子呼嘯而過，看著匆忙奔馳的車輛，我在想，如果那天路過的機車騎士是我，到底有沒有勇氣把倒臥在血泊中傷者拉出來送醫？我沒有答案。

或許沒那勇氣，但應該也會撥個電話，不會見死不救。

其實那年撞得鼻青臉腫的又何只父親，還有我啊。彼時我剛拿到碩士學位回國，但求職卻沒有想像的順利，一直找到第四個月，因為父親車禍，才迫使我趕緊先工作，定下來再說。畢竟已經退休的父親就是為了賺錢才會往返桃園台北，當起代課老師。然而更慘的是，就在我上班的第二天，居然吐血，被驗出在異鄉便久咳不止的原因，竟是得了肺結核。

那是烏雲罩頂的一年，順遂的人生不可思議地掉進泥淖中。但父親因為有葉先生，而我有慢性病防治中心裡耐心看護我的醫生，讓我們看到人性裡的光芒，才會更加努力樂觀地往前走。

彷彿悲劇走到了圓滿完結篇，那年農曆年前，父親能夠不用拐杖走路了，而我的病情也完全獲得控制，哥哥帶著眾人的祝福走進了禮堂，沖走了一切的厄運。

當然葉先生也來了，帶著滿臉的笑容，英雄般地坐在婚宴的主桌。


＊＊第一屆懷恩文學獎社會組優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