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6-01 02:32:59阿盛
【新鮮貨】時光流轉-蕭美秀
幾天前,我無意間發現箱中一張夾在書頁中的泛黃照片,就像發現一件失落已久的珍物;照片的邊緣還是那種很花俏的鋸齒狀,當兵出身的人都鍛鍊一身黑,每經歷無數時光身上就像上了好多層的漆般,在陽光下閃閃的發著亮,你也是一樣,照片中你理著小平頭、穿著軍服,臉上洋溢著愉快笑容,露出發亮的白牙,翹起雙腿,端坐於籐椅上,一副意氣風發的模樣,威風的不僅是你,小毛頭的我們也感到與有榮焉,特別想起那一輛擦得雪亮的吉普軍車緩緩駛進村裡時,我們的眼睛都發著光,但我很納悶的,為什麼你肩上綴的六顆梅花比對門趙伯伯的星星還要多,官階卻比趙伯伯還小。
聽母親說趙家逢年過節賀年的禮品可以排滿整個走廊,而你除了一班可供差使的勤務兵外,什麼也沒有,但這也還好,最令我們最感興趣的是隔壁李老頭一家,籬笆上覆著厚厚的牽牛花,開滿如星斗般的喇叭花一到黃昏便低垂落下,春夏之際,枝莖上滿是香氣襲人的梔子花,每到盛開時隨風飄散,空氣中散放出一股幽甜的芬芳,落在我家庭院中,你會打發我去偷偷地摘下幾朵放在水瓶子裡,有好幾次熟透的柚子就在樹間,趁李老頭一家人不在,你發揮西部牛仔擒人套脖子的好功夫,硬是把香甜多汁的大白柚拐了過來,我們常笑稱你是不是用這種手法把端莊美麗的母親騙到手?當然不是,是媒妁之言撮合,你拿出照片為證,與母親肩並肩的照片,照片中的母親身著淡青陰丹士林旗袍,捲著大波浪髮型,你身穿西裝,打著整齊的領帶,真是相配極了!你說幾個姐妹中,我的眉宇之間有母親年輕時的影子,或許這是一直得你寵愛的緣故吧。
記憶中,你總是坐在有一張拉開會發出吱歪聲響的木桌前,那是你平時閱讀書報的地方,老花眼鏡、放大鏡,金色的梅花官階被我們拿來別在頭上、胸前玩弄,還有一個小盒子裡面裝滿了你年過半百不停掉落的牙齒,記錄下每一分秒的衰老,在家的時候,你總是把我們叫到跟前一字排開,就像部隊長官命令阿兵哥似的,要求我們的坐姿、吃飯、說話都要合乎規矩,因為女孩子這樣才找的到好人家,書要唸的多,這樣才有出人頭地的機會,就像村裡其他的孩子,書讀得很好的人都當了老師或醫生,書讀得不好的都進了軍校當軍人。
村裡的戶數不多,當補給車一來,就是最熱鬧的時候,村裡的媽媽帶著幾個孩子,母親在家忙著把舊襖子改成眾小孩的新衣,姐姐與我就幫忙拿著眷補證後面附上的糧票,領著油、鹽、麵粉,當班上本省同學知道我家有免費的糧食補給時,常常用自動鉛筆或橡皮擦跟我交換,我突發奇想偷偷地藏起幾袋公發食用鹽,並把麵粉分裝成小袋作起生意來,別以為小孩子沒有數字觀念,本省孩子從小跟父母親挑菜上街作買賣,自也懂得那斤斤計較的道理,我可沒那麼精明,一定是有多有少、分配不均,直到有人跟老師告密,事情曝光,媽媽發現家中物資短缺甚多,覺得事態嚴重,從部隊把你叫回,我見著你的眼神不對,就知闖下大禍,你硬是把我從放學的路上拎到村裡的籃球場罰跪,不知道跪了多久?我忿忿不平的想著總比媽整天作著手工好賺多了,所以數著地上的石子,不知數到第幾顆?直到夜暮低垂,你才使人把我叫回家。你想起抗戰的日子,不管你是將官軍官還是士官兵,拿著身上的剩餘物資,逢人就賣,手上的金戒指、腳上的皮鞋,身上的衣料,能換錢的都換錢了,換了錢便寄回家養活一家大小,話鋒一轉,斥責我有飯吃還不珍惜,隨便胡來。
附近的山頭是一大片墳地,村裡的孩子常假藉探險之名行冒險之實,不相信人死後竟然就睡在那小小的土堆中,貼著耳朵聽著裡面睡著的人是否有呼吸?幾個大孩子總躲在土堆後裝鬼聲嚇人,年紀比較小的孩子被嚇到尿溼褲子,回去討大人一頓打。每逢清明祭祖,簡單的一柱清香,遙祭遠方,沒有大魚大肉的陪襯,只有紙錢隨著火光緩緩地燒盡飄散在空中,氣氛似乎有點冷清,我納悶的問你:「那我們的親人呢?他們睡在那兒?」你指向島的另一邊,告訴我這裡只是暫時歇腳之處,總有一天要回家的,那兒有田、有地,所有在與不在的親人都在那片土地上,那裡才是真正的家,我偶爾與同學爭吵,氣憤時總說:「我明天就要轉學了!我家在很遠的地方,你們永遠都不會再見到我了..」
那時候我大概有多大年紀?七歲?還是十歲?某天,你與母親起了爭執,我只見母親歇斯底里的大叫之後,跑出去,到了傍晚時分又像往常回家煮晚飯,飯桌上的氣氛異常的浮動與不安,那是一種如何去解釋的心情,我想站在一旁默默不語的你,也一時無法說清楚,你掐在手中由大陸、印尼、香港輾轉收到的一封信,也讓母親的心頭蒙上幾十年的陰霾。
印象中的外省男人都不多話,對另一半都有一份獨特的體貼與情愛的表現,特別是那個年代的,太多的苦難,讓面臨很多棘手的事情都以沈默來對待。當小弟剛出生時,你被迫從軍中退伍,隔天你二話不說,便放下身段找到一份電子工廠的工作,屈就十年,只為養家活口,後來你提起你右腿上那大塊的胎記的由來,我才知道那是擦身而過的炸彈爆裂後留下的痕跡,並不是與生俱來的,你經常陷入沈思中,特別是你回過那個曾經生養你的故鄉之後,你滿懷拾掇記憶的感情回去,卻心靈極度空虛的回來,只攜回一張A4大小的黑白照片,那照片中的人是你的母親,梳著小巧髮髻,雙唇微開微笑略開的神情,雙耳修長豐厚飽滿,與你長相酷似,本是長壽福氣之相,但卻因思子心切,而懸樑自盡,感情豐富如你,不常提起家鄉事,一提起便淚流滿面,你的記憶似乎好的出奇,半個世紀以前的事,你還記憶猶新,反而是最近十幾年的事都記不得。濃厚客家鄉音,可以聆聽你心事的人並不多,也許是早年軍事訓練有素,造就你體格衰老比預料中遲到許久,但也不得不讓你坐在輪椅上,你脫下軍人頂天立地的自尊,放下不打傘、不撐杖的堅持,還害怕我推不動,急著大叫,那知我推的飛快,讓你也覺得好玩,呵呵大笑起來。
窗外是天光未明,我想起童年時,無數個夜晚我與你共眠,你細心呵護蓋被,尿急的我,總是搖醒你,你牽著我的手拿起小凳子走過漆黑的走廊,整個大地似乎還沈浸在夜暮低垂,讓人分不清是早晨還是夜晚?我記得有人輕輕地喚醒我,囑咐我喝完桌上那一杯牛奶,我睡眼惺忪對你揮一揮手,待大門關時的聲音響起,遠方山頭傳來部隊清晨的起床號與雞啼。
本文刊載於 2006-05-31-台灣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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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大我將近50歲,在他的身上,我見到歲月的痕跡,總是想賴在他身旁聽故事,然後,用筆記錄下來,每當動筆時,童年的記憶歷歷在目,如走馬燈般的,我想我那些姐姐們,一定會很訝異,我有如此好的記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