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5-18 12:25:46阿盛
【新鮮貨】阿伯公和他的長壽麵─向育葒
阿伯公和外公年輕時是礦區好弟兄,他未娶妻,外公家子女成群但生活貧苦,只好將媽媽過繼給阿伯公當養女,爸媽婚后接他同住。
他常至廟裡禮拜,卻為了教會每星期分發麵粉,一上午,聽牧師禱告禮拜,取得麵粉後,開心地將它與菠菜汁搓揉成麵糰,加入特製香料,撖平,用刀切成拇指寬的粗麵。他囑咐著一旁看出神的我:「下麵用滾水長筷攪拌,起鍋用杓子小心撈,趁熱加豬油鹽蔥花攪和,先聞氣味再吸麵條,吃時不咬斷,吃得越長越長壽。」
對街陳嬸有個大鼻子的大兒子,大家都說他和阿伯公長得很像,簡直就是父子倆,退伍後就努力和阿伯公學製麵條,菜汁、麵粉、水有一定比率,阿伯公總交代環環相扣細節,我卻常自做主張地撖起自創新麵條,讓阿伯公和家人嚐嚐,常常只阿伯公願意嚐我撖的麵,卻常因麵條黏牙,總讓他在眾人前將假牙整排取出,才能將麵條從牙縫中分開,他卻捨不得責備我,直嚷:「撖得真是好。」
他知我愛多點豬油拌麵,總多加半勺,若再加拌少許肉屑,更是美味可口。每當我吃到滋滋作響滿嘴油香,臉頰常掛上幾條,都讓他開心得不得了。重男輕女的爸媽愛弟弟們不愛我,讓他看我的眼裡卻充滿著疼惜。
媽媽常大聲罵阿伯公,年紀大了不可吃太多的豬油拌麵,更不可將給他的零用錢,全給我買零嘴解饞,阿伯公總壓低聲調,語帶軟脆咕噥著:「妳小時候,我更疼妳。」然後,兩手一攤,百般委屈無奈表情對著媽媽傻笑,讓她氣得滿臉脹紅,不知該如何回話,只能狠狠瞪著我。
傍晚,街坊的孩子們總歡喜到我家門口,大聲喊叫:「阿伯公好。」就可得到一碗香氣蒸騰的麵條,捧著碗蹲踞在門前溝邊品嚐,氣味總隨著空氣出遊穿牆越田,吸引著準備回家的農夫,拿下斗笠輕搧,四處張望尋覓香氣。沒多久聲比人先到:「楊也!有麵嗎?來一碗。」
阿伯公最愛看街坊鄰居群聚在家門前,或站、或蹲、或坐,鼎沸的人聲,總讓阿伯公格外開懷。夜裡,黑壓壓,年幼的我得躲入他懷裡才能安心入睡,但爸總是認為他和我沒有血緣關係不是親阿公,常訓斥我:「不可以和外人睡在一起。」
立冬,遠在五堵的外公突然病逝,阿伯公得知消息後當場暈倒,身體虛弱的他無法和我們去見外公最後一面。當我們辦完喪事後返家,只見他獨坐板凳,不發一語。見我們進門,才回神問我:「妳可有告訴外公我病了,無法去送他最後一程?」我天真回答:「有呀。」他難過說:「妳阿公有沒有怪我?」我轉了轉眼珠子調皮說:「沒。」他遲緩的用佈滿浮筋的手,輪流擦拭著乾枯凹陷的雙眼。
原有的糖尿病加重引起併發症后,阿伯公身體更差,常把家裡弄得污穢不堪。在外地工作的爸媽和鄉親商議後,尋覓到聽說是北投設備最完善的養老院,希望他在那能獲得妥善照顧,等到復原再返家。正當離家時,他卻突然全身動彈不得,爸媽花費好大力氣才將他抱進車裡。過去常吃他煮麵條的鄉鄰,都放下手邊農事來送行,安慰著:「楊也!我們等你回來煮麵,一定要回家喔!」,我抱住他的身軀放聲大哭,憤憤平地問爸爸:「為什麼不讓我來照顧阿伯公?」媽媽卻強拉我離開。
阿伯公到養老院沒多久,我感染肝炎,就休學在家吃中藥養病。我每天問媽媽,阿伯公什麼時候會回家?媽媽敷衍著我,自己卻瞞著我常跑去看他,每次見媽媽滿面愁雲的回來就知剛去過養老院,她常安慰我,等我病癒就能一家團聚,為了能見阿伯公,我乖乖地吃藥休息,痊癒后常守在家門口,卻怎麼也盼不到他。
那一天,灰暗陰雨,媽媽焦急地從學校把我帶出來,她說要帶我去見阿伯公。
隨著媽媽換了幾部公車再徒步一小時,入山走黃土山坡道,路兩旁花草樹木不知何故都枯萎,山頭上,有一棟斑剝腐朽似古城堡建築物,這難道是人住的地方嗎?我驚駭到緊跟在媽媽後頭,大門裡迎面飄來陣陣發霉味,讓我不得不掩鼻而走。爬到二樓,才見到一位表情冷酷打掃清潔的阿桑。樓層愈往上愈惡臭,四方傳來淒涼的哀嚎呻吟聲,在樓頂陰黑長廊盡頭,病床上躺的是叫不出聲來的阿伯公。
照護他的阿婆,忙到無閒和我們家屬點頭問候,我的淚水如潰決的潮水湧出,接近無聲地哽咽問媽媽:「為何不接他回家?」媽媽沉默不語,淚眼婆娑。
我比誰都明白,爸爸認為他不是媽的親生父親,怎能用對親人的方式對待他。但早熟的我似乎感受到,我愛阿伯公已超越整天忙碌於工作爸媽,那種依戀,他們永遠無法懂。難道生比教養來得還要重要?
媽媽餵他吃鬆軟的蛋糕,他吞嚥不下;但又怕我們難過,拼命要強吞下去討好媽媽。我墊起腳跟、伸出小手輕撫他已凹陷的雙頰,手指可觸摸到他的牙齦,嘴裡已無可咀嚼食物的假牙。我的手順著臉而下,到處撫摸,卻倏然發現,他的身軀只餘皮包骨,怎麼連雙腳也不見了?
猶記,我的第一雙鞋就是阿伯公買的,那是紅色綁紅絲帶的皮鞋。他和我在市場精品店的玻璃窗裡看到,就一再交代著舊識老闆娘,絕對不可把鞋賣掉,等他湊足錢就回來買;而今,我卻無能為力向老天爺討回他的雙腳…。
當天夜裡,傳來他病故消息我泣不成聲,黃泉路上,他難道連穿雙鞋好走的權利也沒有?此後,我常尿床,更常夢到他回家和我一起揉麵團,作麵條。我常吵著媽媽煮長壽麵,卻不自覺哭喊,指著碗中麵:「這麵沒有阿伯公的味道。」
國中畢業後,舉家搬離這個傷心地,我常獨自前往阿伯公放骨灰的廟裡徘徊,更常在大街小巷的攤販前尋覓著熟稔的長壽麵,卻怎麼尋也尋不著。
年前,我路經故居,巷口有間麵店,我聞到童年熟悉的長壽麵氣味,不經意走往廚房裡瞧,下麵的中年人後腦勺微禿、背略駝、厚實雙肩、肥胖身軀,他用巧手將翠綠的麵條,工整放置木砧上,下麵大鐵鍋旁,放著一大碗調理過的碎肉及豬油鹽蔥花,鍋碗瓢盤瓶罐就如童年記憶中的擺放。
中年人將臉朝向我的瞬間,我瞧見他的紅棗大鼻被氤氳熱氣蒸騰到腫脹,大餅臉、厚凸唇,雙下巴,擠眉笑眼時,細小眼后的魚尾紋有好幾十條,露出彌勒佛般慈祥和善的笑容,我認出他是陳嬸的大兒子。
溫暖的夕陽,穿透小餐館廚房的窗櫺,照得麵條閃閃發亮,我認為一定是阿伯公又回到我身旁…
〈登於台灣日報副刊版 5.18.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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