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逛夜市。喜歡攤案上高高懸起的燈泡，黃澄澄的光暈，星星點點烘亮暗夜巷道，蒸冉出的熱絡繁鬧，市井人聲。不同於規劃完備的室內空調賣場，露天吃食兜兜逛逛，薰風習習中，清涼透心的檸檬愛玉，特別解渴；颳起北風時，捧杯熱呼呼的薑汁芋圓取暖，徐徐吹口氣，縷起的香氣沁入心脾，小心呵涼吞嚥的每一口，都是立即貫通全身的能量，幸福感十足的熱流。

大概因為我是鄉下長成的孩子，自有印象開始，心裡對夜市總是充滿著期待的情愫。那時，房子四圍都是稻田，小小的聚落商店不多，一入夜，路上靜寂得甚至傳來蟲鳴。小鎮裡沒有其他娛樂，每週一次的夜市，成為日常生活中，最令人期待的活動。幾乎所有的孩子，每天都問父母今天星期幾了？大人最常哄小孩：你乖喔！乖的話，就帶你去逛夜市喔！鄉下的夜市似乎都沒有名號，在週四擺，就稱星期四夜市。聰明的孩子都知道，週四那天要乖，不可哭吵打鬧惹人生氣，就連平素洗澡都要母親壓陣催逼的我，到那天都識相地主動「洗心革面」。吃完晚飯，看完八點檔，每家每戶幾乎全員出動。阿公招阿嬤，樓上拉樓下，厝邊喊隔壁，一時間，馬路上滿是踩踏著雀躍步履的遊人，大夥兒談天說笑，朝熱鬧的聲光前進。即使沒有非買不可的必需品，夜市還是小鎮人家每週必逛的觀光勝地，眾人湊熱鬧添趣味，開眼界，飽口福，共襄盛舉。這就是尋常生活，簡單的快樂。


遊 戲


印象深刻的童年遊戲，幾乎都是在夜市裡玩的。最愛打彈珠。傳統的機台，手持小木板用手腕的力道將玻璃彈珠推上。最初是五元一局。普獎是沙士糖一顆。我最幸運時能贏得沙士一罐。擲沙包、射飛鏢是我比較少玩的。因為玩時好多人圍觀，而我最怕出糗了。

怕出糗的小孩，臉皮未必是薄的。阿嬤說，她的私房錢恐怕有一大半都給我花去坐電動車了。非但日日吵著坐菜市場口的玩具車，一到星期四，更是拖著她夜市來回好幾次。軌道小火車、碰碰車、飛天滑翔翼、迷你摩天輪……，我恐怕是全鄉鎮最不害臊的小孩，國一時，穿著制服坐上旋轉木馬，望著其他木馬上的嬰幼兒，我在樂陶陶的夢幻裡，竟還油然升起一股童心未泯的驕傲。且是十足阿Ｑ的。誰教我和鄰童比賽撈魚，總是網子最先破的人，一同套圈圈，手伸得老長，身體大幅越界，腰酸背疼，還是連小瓷玩偶都套不到。既然如此，就坐不用大腦無須技巧的電動車吧！享受車子啟動時歡樂的節奏，閉上眼，穿越時空的限制，拋去無謂的煩惱，心情也會隨著咿呀咿呀的歌聲輕快得飛起來。

夜市最引人入勝之處，在於永遠不知道將遇到什麼可吃喝玩樂用的驚奇。沒有分類規劃與攤位導覽，左向也許是戳戳樂遊戲，右向賣著神奇菜刀組，旁邊是王叔叔甜甜圈，接著也許會看到懸起面相圖的點痣民俗師，緊鄰一部裝運起滿山谷金黃的發財車，一顆顆圓陀陀暖澄澄的台灣柳丁，只要幾個銅板就能拎回一袋這美麗之島的驕傲。對向攤面，花紋織繡的美麗絲襪套穿在一隻隻瓷白假腿上，當街推廣著婆婆媽媽也可以擁有的性感……，我喜歡隨大人穿梭在雜然並陳的買賣裡，東探西看，像是在物質叢林裡探險，眼花撩亂中，映現真淳的趣味。


鮮 事


總會發生值得稱說的鮮事。像是「你昨天在夜市有沒有看見羊？那隻羊啊……」星期五早自習，大家總愛群聚討論各自的夜市見聞。一有人附和，就會覺得很有面子，大夥兒回憶得活靈活現，猶如自成「夜市幸福陣線」，說得沒去夜市的同學心裡又羨慕又不是滋味。

所以夜市是一定要逛的。要仔細留意任何可以跟同學聊天討論的細節。我曾觀察過卜卦算命仙的神鳥如何嘴刁明牌；賣膏藥穿武打裝的師傅，如何用菜刀為人通穴治病；如果遇見賣初生貓狗的小攤，總也要湊進人群裡摸弄幾下貓狗的軟毛。逗弄間，若能得到一點點撒嬌回應，都會讓我興奮好幾天。

夜市叫賣中，最綜藝化的莫如拍賣競標場。縱身擠入黑壓壓圍觀群眾，我總愛蹲在最前排。塑膠帆布鋪地，上面展列著大小寶盒，什麼紫黃水晶、開運砂壺、翡翠瑪瑙天珠……，金光亮閃。我最佩服老闆那江湖氣十足的念詞口白，長溜滑順一大串推銷詞，念來不咬舌也不氣喘，那龍虎的架勢，「敢出價就賣」的氣魄，簡直可比電台說書人「吳樂天」！蹲看熱鬧的興致持續了好幾個月，直到有天，冰雪聰明的我，突然辨認出臥底在人群中幫腔喊價的固定面孔。這是天大的發現，我雀躍得逢人就說！同學半信半疑的態度，讓我決定號召陪審團：走！我們去指認！誰知或許是風聲走漏，標場隔週竟沒來擺！阿嬤聽多了廣播「廖添丁」，頻頻恫嚇我不可再聲張：惹到江湖兄弟，你們通通會被抓去賣掉！

充滿傳奇色彩的夜市印象，大概是這樣在心底生根的。即使後來到外鄉求學，也要探聽星期幾有夜市。看著扶老攜幼逛遊的居家幸福，心裡總有種溫暖的感覺。親近熟悉的人情味道，讓身處異鄉的我，回憶起家鄉與童年的種種美好。那些在夜市流離設攤的小販，像是沒有姓名商號的擺渡人，東南西北輾轉傳遞湖海的豪氣與泥土的熱情。我常想像，說不定會在異鄉遇見幼時熟悉的攤商呢。穿著卡通圍裙，在油鍋前煎蔥油餅的阿伯；胭脂抹大紅，看得出有去美容院做頭髮的賣衫阿姨；或是穿著無袖汗衫，手臂有肌肉、刺青，嘴角有檳榔漬，身形黑壯的大哥……，他們現在仍五湖四海到處擺攤嗎？


叫 賣


洪亮銳利的叫賣聲，此起彼落。我喜歡這樣儘管放膽敲打、鼓譟、吆喝的叫賣。百貨公司裡，穿著制服的專櫃小姐會向顧客九十度鞠躬，笑容的溫度剛好，解說的語調適宜；隨侍在旁，號稱「賓至如歸」的禮遇，每要讓人跟著矯揉作態，渾身彆扭。但我心頭生龍活虎的買賣風景，可不相同。夜市是各顯身手招客攬客的生存舞台，跳樓也要拍賣，俗到脫褲，貴了讓你砍頭，目不暇給的聳動標語當頭高懸，還有連珠妙語以機關槍的聲速向群眾掃射，處處都是高分貝的推銷，大動作的拉攏，走進夜市，像是走進記憶，走進飄著家鄉味的夢裡。

對家鄉食物的依戀，幾乎是遊子們的共同鄉愁。成群結隊到夜市解饞解愁，台南鱔魚麵、高雄牛乳、彰化肉圓、基隆天婦羅、永和豆漿、新竹米粉、水里枝仔冰、深坑臭豆腐……大學住校時光裡，我和室友們，相互分食彼此的家鄉風味。雖然菜色種類不比餐廳的繁複精緻，但老闆熱情海派，食物便宜大碗、料多實在。方桌小凳，臨街吃食，自然愜意的感覺，正是大學生的最愛。

喜歡逛夜市的人，除了衝著那種熱鬧的氛圍，大概還有一種隨性恣意買逛的感覺吧！穿短褲拖鞋，步履輕快，心情輕鬆，常常沒有預設要買東西，走著逛著，竟就不知不覺拎了好幾塑膠袋。

是這樣的。疊掛整齊、價標分明的衣服引不起人性的購買欲。大箱子裡擠成梅乾菜的衣褲裙洋裝外套，短袖無袖襯衫或毛衣，任你拿起來挑撿，隨你挖出來比劃，大家便瘋魔了似東抓西搶。像是誰拿了馬表在耳畔計時，眾人爭分奪秒互不相讓。人擠人汗流浹背，左手夾胸緊揣中意的貨色，右手持續衣海撈寶，就怕搶不到世界上最適合自己的那件衣裳。眼明手快搶到的戰利品，不管到底是不是東京最哈，巴黎最新流行的款式，即使一買回家，就發現不合身，那也無妨。夜市買衣服飾品的快樂在於成功搶奪的勝利感，塑膠袋裡打包的，是大城小鄉裡，數百千萬信婦善女對美的渴望與想像。

雖然，我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滿心期待週四夜市的小女孩。獨自在百貨商場林立的都會裡生活，漸漸也懂得高雅的購買，氣質的咀嚼。但我還是喜歡夜市。甚至假日出門，寧可捨棄山巔水湄的風光，也要住在夜裡便於遊逛的街市。朋友笑著糗我：未免太俗氣了吧？是的。我偏愛俗氣。俗氣的美感是大剌剌，直接了當的。一切都在當下。生猛有勁的夜市裡，自有尋常庶民的家常，絕無僅有的快樂。


原文刊載於-2006-04-09-中國時報人間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