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3-12 04:45:41阿盛

【新鮮貨】礦山歲月─陳德隆

那年,上小學的某天,曾祖母喚我到伊跟前說:「你好好讀書,大漢賺錢飼你阿爸。」我轉頭問站在一旁沉默的父親:「爸──啊,你今年幾歲?」「三十七歲。」父親語調冷冷的,有些漫不經心。我回過頭來,伸手張開五指,將其餘四指拗下,獨立食指在曾祖母面前重複做鞠躬狀,我細聲地說:「等我會賺錢,阮阿爸早就死翹翹囉。」曾祖母一聽,舉手到我頭頂似拍似撫地說:「憨囝仔,枉費你阿爸疼你。」我聽得一愣,覺得被責備了,一時感到委屈竟說不來。

我小時候對人壽毫無概念,總認為當時父親年紀已經很大了,況且,背有一點駝,像老人。印象裡,身為長媳的母親總是黎明將起,我和姐姐弟妹們坐在大灶前等吃「鍋巴」,那是兒時最常吃的零食,鍋巴微焦,赤赤的,沾糖,放在嘴裡,一口一口咬,頓時「喀、喀」之聲,此起彼落,在清晨寂靜的灶間迴盪著。飯起鍋之後,母親便接著煎菜脯蛋,炒一大盤不易蒸爛的菜蔬,打開各式醬菜甕,不一會兒功夫,餐桌就佈得滿滿的;接著又矚我去請曾祖母,祖母,父親及叔叔們吃飯,一家大小近二十口的一天作息便開始了。

母親先將父親的飯盒裝好。再用一塊磚紅色方巾包妥,擱在灶台上,等父親吃罷早餐,幫他把飯盒繫在腰背上,頗像現代人出遊用的霹靂包,只是一軟一硬,瞻前顧後之別而已。

晨曦出自岩頂,從灌木叢的縫隙中篩落,斜斜地,七彩網般撒滿整個門口埕;我蹲坐在那棵黃梔樹下,凝視父親的身影遠遠沒入小徑盡頭。他上工時,喜穿白衫,腰背凸起的那塊方巾,顯得異常醒目。父親去「乞食坑」挖煤,「乞食坑」位於台北市吳興街底,距離我們住家所在的拇指山麓,還有一段腳程。

父親背影在消失之時,也是一天之中小孩遊樂的開始,雖說玩耍,通常還負有其他工作,畢竟,在那個物資匱乏的時代,大人總希望孩子可以幫上一點忙,譬如說,撿柴火。

撿柴得滿山亂走,最怕遇上蛇。蛇,其實也沒什麼好怕,只需一根木棒和一條繩子組合起來,即可活捉。說怕,是怕無意間碰觸牠,不管碰到身體的哪個部位。有一天下午,我們捆好木材,看天色還早,大伙兒便玩起「咕咕雞」的遊戲,也就是各自去採擷蕨類植物的新芽,芽葉捲曲,形似雞頭,拿它來互打勾勾,比賽誰的雞頭不被拉直或扯斷。我發現山坳處有一支「雞頭」很棒,恐怕同伴摘去,便箭步趨前,伸手一探,怪怪!軟軟地,頗有彈性,哇!一條青筋自綠叢中倏然彈起,我迅速收手,嚇的兩眼發直,定睛一看,原來是尾小青竹絲,嘴裡吐著信。

又一次,雨後近黃昏,陪著母親到後壁溝的池塘洗衣服,池塘四周散發著濃郁的野薑花香,我老覺得聞著頭暈。母親洗衣時,我守在一旁,只要不走遠,母親就不干涉,我一眼看見那棵枯死的楠木頭上,新長了木耳,心想著,晚餐又多了一道木耳絲炒高麗菜;馬上往前走了幾步,「刷!刷!」,感覺腳背上濕濕的,黏黏的,滑滑的,有一點涼,一時涼意化成無數雞皮疙瘩,低頭一看,媽呀!一條灰蛇,近似筆直地飛竄逃離,茅草叢中傳來一陣窸窸窣窣,久久不止。後來告訴母親情形,問是什麼蛇?母親說是「過山刀」,母親端詳我的腳,左看右看,腳底腳背,摸摸又搓搓,確定沒有受傷,才責備我,以後不准我隨便亂跑,罰站在一旁的我,看著繼續洗衣的母親的眼角,還隱約閃著淚光。

大灶缺煤燒了,我便跟著兩個姐姐去礦場撿煤炭,礦礪堆在山坡上,經年累月地傾倒,少說也有十層樓高吧,我們在坡底,選妥一個安全的地方,靜待從地底運上來的,一車又一車的廢土棄石。聽到運炭伕高喊:「閃!喔!」瞬間,一團團、一顆顆土石,似山洪暴發,奔騰洶滾而來;等這些洪濤稍退了,三人便動手撿拾殘煤。撿煤要眼明手快,否則下一波來了,會望著上一波該撿而未撿的煤塊乾瞪眼;有一回,我因閃避不及,被碎石擊中小腿肚,二姐驚叫,大姐嚇哭了,我也跟著掉淚,大姐察看我的傷勢並無大礙,只是些微破皮流血,她輕拍我的胸口說:「好佳哉!查甫囝仔,莫哭!」隨著就拔一種叫「金狗毛」的植物幫我止血;那年,大姐十二歲,我八歲。

因為家裡貧窮,大人很少給小孩零用錢,偶爾有也不過是一毛兩毛銀角,只夠買支棒棒糖或枝仔冰,解解饞;若想要買諸如尪仔仙、尪仔標之類的玩具,得憑本事想辦法。於是,通往礦場的輕便車鐵道上,常會看到幾個垂頭踱步的孩子,他們必是尋找銹蝕脫落的枕木釘,以便和收舊貨的古物商換錢,也有人不顧大人十叮嚀八交代,私闖軍事重地,溜進三張犁靶場挖彈殼。撿來的這些金屬,都賣給一個叫做「老狗薛」的人,他專門收購破銅爛鐵,跟軍營的官長也很有交情。老狗薛是退伍老兵,每次想到他,總會先想起他那口鄉音濃重的國語,以及他工作時吟唱的台語版資源回收歌:「舞!酒矸!倘!買哞!拍檔!古廈!拍踢啊!倘!賣沒!」其聲腔音節為生平僅聞,因此,他身邊常吸引一群孩子,並且不時傳來陣陣的笑聲。而我正是其中一個笑聲微微的孩子。

很少放聲大笑的孩子,隨著童年結束,笑聲也日漸沉寂,曾祖母在八十四歲壽宴之後,便一病不起。當年伊說過的話猶在耳邊,如今,那座礦山早已開發成別墅山莊,靶場也變成了繁華商圈;我也過了父親當時的年紀;健在的雙親,比起同齡的老人更顯得活力十足,,反倒是我,從事「餓不死,脹不肥」的工作,仍然無法給雙親優渥的晚年生活,若曾祖母地下有知,不知會說些什麼呢?


-2006-03-12、13- 刊於中時人間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