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2-06 13:59:22阿盛

【新鮮貨】來去五峰(下)-林育靖

我問他們要些當時風災紀錄的書面資料,江所長拿出員警秋義山寫的「艾莉(利)颱風回憶錄」說,過程差不多就是這樣了。丫丫另外遞來一本新竹縣政府編的「艾利颱風搶救記實」,有人說,那是豐功偉業版啦,但還是有點參考價值;有人說,喔,那本啊,我懶得看;有人這時才翻開見到內容,忽然發現,咦,這不是我拍的照片嗎?這段是用我們交出去的回憶錄嘛!江所長翻了幾張發生土石流的民都有、清泉、土場部落的相片,對照著再說一遍給我聽,他拿著筆在圖片上圈點,這就是上坪溪,二十四日晚上我們在這個地方巡邏,水已經漲到這兒了,……

  「昨天夜裡我又一個人到檢查所附近晃,想見到他們,我八字很輕,如果他們回來我一定會知道。」阿源說話的時候雙手揮舞。阿源是清泉檢查所的員警,颱風來臨時他正好休假到高雄接兒子。清泉檢查所總共五位警員,在艾利風災當中,除了放假的阿源和阿強,其餘三位包括所長張聖堂、副所長曾國雄、警員孫智華,連同當地住民十餘人都被奔騰而下的土石流掩埋。「我被召回,來到檢查哨所在,一目了然,什麼話都不用講,也不能講,這都是意想不到的。……我一個人半夜去那裡並不會害怕,因為不是我害他們的,不是他就是我,不是我就是他,我們共事很久了,就我們幾個人輪來調去。……我回去好幾次了都沒見到他們,想要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但他們也不曾回來託夢,我想他們一定上天堂了。」阿源的制服被埋在土石堆裡,到現在還借別人的湊合著穿,我問他過這麼久了還沒做好新的制服嗎?他搖搖頭說沒有臂章了,我又問他臂章不能做新的嗎?他說忘記自己的編號。我不信查不到編號,但聽他接續著說:「衣服鞋子床啦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還活著。現在那一片地已被剷平,還可以種果樹呢,雖然看得到山壁崩落的痕跡,但跟當時景況完全不同。過去的都過去了,沒辦法挽回,可是活著的人還有未來要過。」

  在艾利颱風中,雲山派出所和清泉檢查哨同樣被土石流推落掩埋,目前兩個單位的警員都移到桃山派出所一起辦公。新調來的檢查所黃所長說,叫阿強開車載你到土場看看吧。

  沿途見到土石沖刷後的民都有和清泉部落,果然像照片一樣,濃綠的山陵被一匹黃褐切割剖半,和相片不同的是當初被土石阻斷的道路及沖毀的民宅已整修過,土石流突兀地穿過自然山林穿過人為建造留下一道怵目驚心,而人們又奮力穿越這一條狂暴洪流的遺跡理出家園理出我們進出的通徑。汽車往前行駛,坍方過的路段越來越多,有些已經重新鋪過柏油,加上圍欄,有些只是把土礫推到一邊。土場附近重新清理出來的道路上,雙側的土石有兩部車子高。

  來到重整後的土場部落。土場,除了這兩個字以外沒有更好的形容了。滿山遍野的土。三架怪手停在那兒,不遠處見得到幾戶民宅,房子裡有人影閃動,阿強說右邊那幾間是倖免躲過土石流的房屋,上面那棟則是災後重新搭蓋的。阿強比手畫腳的指著這頭那頭說,這裡本來是河川,有一座大橋通過,土石流是這樣下來的,從兩邊,把橋壓垮把河填高,現在看到的橋是重新建造的。檢查所原來在橋的那一端,其實根本就不應該設在那裡,葛樂禮颱風的時候這邊就發生過土石流了。這次的土石流把上頭的雲山派出所和清泉檢查哨沖得支離破碎,電視、制服、資料……全部全部都毀了,兩個所總共六把配槍最後只找到兩支。我望著眼前景物,不很理解當時翻騰滾滾的泥漿怎能如此強悍霸道地闖過居民的地盤,或是不敢理解,生命會瞬間毀滅的事實。

  提到逃過一劫的運氣,阿強說:「八月二十三日我休假,本來只休一天,可是我跟所長說讓我休兩天,二十五號早上我要回來上班的時候路都不通,後來才知道他們出事了。事發之後我回來過兩次,有給他們點香菸,這是我們原住民的習俗,點菸或是灑一點米酒驅邪。」孫智華的屍體一直沒找到,與其說是屍體,不如說沒找到任何一塊DNA辨識與他相符的有機物。因為沒有證據,必須等滿一年才能宣判死亡給予撫恤金,說到這兒,阿強嘆了口氣,那麼多錢留給妻小又有什麼意思呢。

  回程時,阿強指著旁邊一棟建築告訴我,這是曾國雄的家,就在離檢查哨不遠的地方。阿強說,如果還想知道什麼,可以上網去查,網路上有很完整的資料,打他的名字會找到一些報導,台灣日報有刊登過。但今年警察節年代新聞來採訪他時,他卻說不出話來,「過太久了,都忘光囉。」他搖搖頭。

  傍晚休診的空檔,卡雷帶我順著衛生室旁的小徑上坡,沿路指了各種花草樹木教我認識:「這是柳杉,你看她的葉子細長低垂就像柳樹,而樹幹是很好的建材。」拍拍不太粗的樹幹,我和卡雷四隻手掌要將她圍起綽綽有餘,我還以為好的木材都是很粗壯的。「這是肖楠,這兒最值錢的樹,也是特好的建材。」肖楠的葉子扁扁的,好像我用原文教科書壓過的乾燥花厚度,卡雷說她就是和扁柏同科的啊,我歪著頭嘟噥,不是應該肖楠屬楠科的扁柏屬柏科嗎?路過一畝菜園,一位阿婆正在採茄子,卡雷鑽近她的菜園,我也興奮地跟在後頭,原來茄子的花同樣是紫色,七星花瓣柔軟垂下枯了延伸成圓潤的果實,我不時發出呼啊哈的驚嘆聲,卡雷和阿婆都搖頭笑我的大驚小怪。阿婆說旁邊種的小黃瓜可以採來吃,於是卡雷摘下兩條,用手心抹了抹後把其中一根遞給我,我其實是討厭吃黃瓜的,早餐店的漢堡,我往往把兩片麵包中間扒開一個縫,輕輕搖晃讓小黃瓜絲跌落塑膠袋底,但這時我卻擋不住在山林裡生啃現採蔬菜的誘惑,接過一棒鮮綠塞進口中,ㄎㄎㄎ,養顏美容的汁液滿溢,雖然我還是無法喜歡小黃瓜的味道,但著實耽溺在這份新鮮的幸福裡。又經過一片三、四分大的園地,泥土一隴一隴堆高,中間的凹溝裡灑了肥料,地面上茂盛的長葉子我看不出會有什麼價值,卡雷說這種植的許多排作物便是生薑,生薑在土壤裡肥大起來,東冒一顆西長一球,好像痛風一樣。

  現在是盛產水蜜桃的季節,卡雷說這兩天要採收嚕,有機會帶我一道去,坐在水蜜桃樹下隨手摘,愛吃多少便吃多少。沿路還見到橘子長到鵪鶉蛋大小,甜柿則有乒乓球大,她們按著時節順序成熟。此時我想念極了秋天的脆甜柿子,但不希望因此改造出夏柿的新品種而破壞了自然的規則。

  走到一處圓柱形大水塔,卡雷說他一個人來時偶爾會爬到上頭去坐會兒,我鬧著說也要上去,我們攀附水泥壁上的鐵梯一階階登上塔頂,然後坐下來看遠處蓊鬱一片。我向卡雷抱怨台北的天氣總是不清爽,不下雨的時候悶,下了雨則是潮。這兒真不錯呢,瞧這雨後的天空多亮,陣陣輕風吹拂多涼,我真想待久一點兒在這山上。卡雷說,如果一直都只下這樣的小雨就好了。


**原文刊載於馬偕院訊二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