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2-05 09:34:41阿盛
【新鮮貨】相思山-林育靖
回到台北的第二天晚上,我便開始想念起五峰的天空,於是從冰箱取出那一夜摘下的水蜜桃來吃,已經過了四天還是脆脆的沒熟透,我小口小口啃著,企圖重溫吹著涼風、聽著蛙鳴、望著星空、坐在果樹下吃桃子的喜悅,轉頭望向窗外,但見被高樓切割成破碎長條狀的灰濛濛的天空,一顆星子也沒有,我閉上眼,攻打耳膜的是隆隆隆引擎發動,伴隨唧咿的煞車聲加上叭叭裝飾音,我頹然摀住耳想要喚醒體內最後一點記憶,卻覺得冷氣吹得渾身毛孔都堵塞了。我只好重新開啟五官回到現實,任重重的沮喪壓在胸口,嚥下的水蜜桃在胃裡翻騰起一陣愁思。
第一次來到五峰是前年十一月,被醫院調派桃山衛生室駐診兩個星期。
在繁華擁擠嘈雜忙碌的台北城生活了十多年,對人類之外的生物已相當陌生,即使假日出遊,預定到所謂的「山上」或是「海邊」放鬆身心,最後卻往往塞在車陣中以龜速前進,到達一個人擠人的郊外,呼吸幾口相對清新的空氣,說服自己滿足,然後再緩慢爬行回到住所,一天下來受了耗時尋找車位的鳥氣,吸了汽機車排放的烏煙瘴氣,也不知道正負抵消後還剩不剩好處。對動植物的認識,從小學畢業以後開始退化,如今喊得出名字的花,大約只剩情人節的玫瑰,祭祀用的菊花,和獻給表演者的香水百合。樹木我一概以褐色樹幹綠色葉子形容,其他詳細資料在腦中早缺貨了。
這樣的我在踏入五峰的路途上其實是難以負荷的,山太綠樹林太茂密,路旁有花有蝴蝶,山泉打在石子上濺起叮叮淙淙的聲響……我就像一個日日討飯的乞丐,有天睡醒發現自己住在富麗堂皇的宮殿中那樣惶恐。
桃山派出所和五峰消防隊是相連的建築,衛生室就設在派出所旁沿斜坡上行兩分鐘路程的一棟教會建築裡,一樓是診間與臥室,二樓有廚房,三樓則是當地居民可以做禮拜的廳堂。衛生室的周圍有幾戶民宅,隔壁家的阿姨在後院整理出一片菜圃,歡迎我們隨時去採新鮮的蔬菜;下坡有個愛喝酒的伯伯,晚上喝醉了常來按衛生室的急診鈴,或是騎摩托車胡亂繞,有次跌到水溝裡摔破了頭,反而忘了要來掛急診縫傷口,雖然夜裡被他搞得哭笑不得,白天他稍微清醒的時候還是挺可愛的,我們跟他打招呼的話是:「昨天又喝醉了哦!」他便會回我們一個靦腆的微笑,搔搔頭說不好意思啦。附近有幾間雜貨店,店裡的商品雖然相當有限,一櫥麵包餅乾、一欄泡麵罐頭、幾列肥皂洗髮精蚊香等家庭用品,再一個冰櫃然後就碰壁了,但至少教我們不會餓著,這樣真實存在的老舊柑仔店逛起來別有一番滋味呢!因為心是悠閒的,有限的陳列架倒誘人反覆搜尋,一項也不願錯過,咦,這不是好久不見的跳跳糖嗎?哇,這牌麵筋還沒停產呀!嘿,來一根百吉棒棒冰吧!再走遠一點,有家「好山好水」小吃店,附設卡拉OK,算是最先進的娛樂場所。
去年夏末,艾利颱風在五峰鄉造成嚴重災情,交通不便,衛生室因此停診半年之久。到今年水蜜桃產季,我終於有機會再來駐診一週,重溫美夢。
進入山區可以見到風災的遺跡,崩塌的山壁以水泥修補固定,大塊落石仍卡在半山腰,上頭用紅墨水寫著「落石危險,小心」,可惜這些字不是讓大石頭穩定不跌落的咒語。有些坍方的路段坑坑疤疤還沒整頓好,有的則已舖上平整的柏油,山路外側還加上新的圍欄。
車停在消防隊門口,我立刻搖下車窗向裡頭大喊:「我回來了,晚上會過來吃飯喔!」到桃山駐診的醫生護士長期跟派出所搭伙,早先警消們輪流掌廚,一個多月前才請來一位阿姨專門替他們打理伙食。這些配槍辦案上山下海救難的大男人廚藝可不含糊,五菜一湯簡簡單單就上桌了,但他們吃的速度更快,若我們遲個五分鐘到達,就準備吃湯汁拌飯吧。吃飽後我愛賴著聊天,那一棟建築裡有原來的桃山派出所和五峰消防隊,以及在艾利颱風中受創的清泉檢查哨和雲山派出所共四個單位,人數眾多,加上鄰近派出所的警員偶爾巡邏到附近過來坐坐,名字我記了又忘,問了再問,即使如此,每個人都很親切地邀我:「林醫師來喝茶,林醫師晚上過來吃消夜嘛,林醫師一起去唱歌……」
清泉檢查哨的警員阿強在艾利颱風時因為休假下山逃過被土石活埋的命運,我向他問起當時景況,他開車載我前往山壁崩落最嚴重的土場。
路上經過的清泉部落我是熟悉的,前年去那兒泡溫泉,走訪三毛故居。艾利的狂風暴雨中,泥漿攜帶大量石塊滾滾闖下,淹沒許多民宅,我曾在上頭跑跳的吊橋也被沖毀。
即使經過數個月,從搶救搜尋到善後,還是可以從禿了一大片的山壁、推往道路兩旁清也清不乾淨的土礫、扭曲變形的汽車殘骸……,窺見土場當時的慘況。颱風來襲時,當班的檢查哨警察們全淹沒在那波擋不住,逃不開的土石堆裡。阿強指出檢查哨原來的位置,並告訴我腳踩的這塊實地下方本是條河,已被落土填飽,現在重新搭建的這座橋不是舊橋所在。雖然此處仍是危險地段,但部落居民有些已遷徙回家園繼續生活。
這條路往上走便會到雪霸和觀霧,過去旅客相當多,要辦入山證得找清泉檢查哨的警員,艾利颱風後遊客數驟減,雨勢稍大時他們也儘量勸阻遊客入山。
在桃山衛生室,每天早中晚三節看診。
痛風發作十幾次還是拚命喝酒的叔叔大腳趾又腫起來,疼得沒法子走路,我念了他一頓,他伸伸舌頭說:「沒關係啦,喝酒的時候比較不痛啦!」我說:「你再喝酒喔,下次痛風發作就不開藥給你了啦!」
患有嚴重退化性關節炎卻仍天天在果園裡忙的阿婆問:「可不可以打一針,比較不痛,阿婆全身痛ㄋㄟ,都不能動。」我不好意思地說:「沒有止痛針ㄋㄟ,我開吃的藥給妳,吃藥也會好。」其實心有不忍,像她這樣年復一年日作暝操,打針也不會好。
高血壓的阿伯吃一個月的藥後停了半年,最近頭痛又犯,血壓量起來一百八,我說:「阿伯你一定要天天吃藥啦,血壓高很危險ㄋㄟ!」他說:「要天天吃藥喔?他以為頭痛好了就不用吃藥了。」
來這兒住上幾天,開始試著以最簡單的名詞動詞形容詞表達,不再添加累贅的修飾,不再使用拐彎抹角的迂迴說法,不再冒出那種虛偽禮貌奉承到自己都起雞皮疙瘩的言詞,說話的腔調也學起當地居民尾音上揚,好像藉由同樣的語言發音,可以與他們更親近一些。
休診的空檔,可以在附近走一走,看看花草樹木,聽聽蟲鳴鳥唱,把雙手探入山澗裡洗滌,讓長期在電腦鍵盤上工作的十根指頭,重新活絡甦醒,水清澈冰涼透心舒暢,絕不同於都市水龍頭旋開流出的那種氧化氫。動植物知識貧乏的我,只能以紅的黃的紫的白的花、五個七個數不清的花瓣、長在樹上長在地上等等來描述映入眼簾的花朵,只能以低矮的樹、高的樹、很高的樹,葉子片狀的細長的鋸齒,樹上開花結的果實,以及僅有樹葉的等等來形容望不盡的林木,我還分辨得出蟬聲與鳥鳴的不同,至於此起彼落的鳥唱,跳躍入我的耳道只好以長音短音三連音或大聲小聲來歸類了。
如果有機會拉著警察或消防隊員一道散步,或是路途上遇到當地居民,我會東問西問,希望能把眼前美好的景物利用通行的名詞將她們歸檔記憶。於是我被教導這是扁柏、那是肖楠、遠一點有相思樹;這葉子可以炒菜當調味、那葉子有毒不要誤食;這是玉米啊!妳竟然不知道,玉米延伸出來的長鬚變褐色時表示熟了可以採來吃;山上特多這種黑色身軀白色長毛的毛毛蟲,光是毛落到身上就足以讓皮膚起紅疹子了,快看,毛毛蟲在解大便呢!尾端冒出一顆與牠體色一般的小糞球,牠擺擺尾巴甩掉便便,黑芝麻粒以小拋物線落下。我見到一棵樹上長了草綠色果實,高興地說:「我認識一種植物了!這是芭樂嘛!」消防隊員在一旁笑翻了說:「這是西洋瓜啦,可以炒來吃的!」路上見到另一棵還沒結果的樹,他告訴我那才是芭樂。當晚的飯桌上正好有一道西洋瓜,他特別把菜推到我面前告訴大家,林醫師喜歡吃芭樂,讓她多吃一點。
晚上下診後,消防隊員卡雷騎車載我往他的果園去。輕快的風撲在臉上,空氣中含著薄薄的霧氣,我第一次明白小學課本裡頭說涼爽的夏夜是什麼感覺。這才叫兜風嘛,我興奮地哼起歌,張開雙臂想像飛翔。沒有路燈的小徑上只能藉由車燈辨認景物,但在地人對地勢熟透了,早可以預知哪裡要轉彎哪兒有個坑漥得閃避。我見到草叢裡一個上下舞動的亮點,左手連忙指向光點所在,右手拍拍卡雷的肩膀說:「看哪,螢火蟲。」只有落單的一隻呀!他說五月時螢火蟲才多呢,滿滿的在樹叢間穿梭,賽過霓虹、勝過耶誕彩燈。
到了水蜜桃園,卡雷拿手電筒映照樹上用白色紙袋套住的果實,採了幾顆大桃子,他說白天對著日光可以看見水蜜桃透出的色澤,如果帶點粉色就是快熟了可以採收,但晚上看不清楚,水蜜桃又不能捏一捏測試軟硬,所以摘下來的好不好吃就看運氣囉。我們捧著剛離枝的水蜜桃,坐在樹下一塊鯨魚樣貌的長石頭上吃了起來,卡雷問:「還不夠軟吧,再放一兩天會更甜更好吃。」我搖搖頭回答:「脆的好呢,沒有比這更美味的水蜜桃了。」
種植水蜜桃要先栽樹苗,滿一年後砍斷主幹來接枝,待她慢慢生長茂盛,再隔年才可能有果實收成。水蜜桃、李子、杏花同為薔薇科李屬,嚐膩桃子可以改接李子,吃煩李子便賞杏花,只是重新接枝後需要耐心等待。
旁邊有間工寮,休假的日子卡雷便窩在這兒施肥除草,灌溉桃李杏。果園內有塊空地已打好地基,架上蔚藍的鋼骨,要搭建一個地中海風格的咖啡屋,他說屋外是一圈杏花樹,三月來臨樹樹綻滿雪白,妳可以浸泡在花海裡喝一杯咖啡。
在工寮前斜躺藤椅上看星空,除了說我這輩子從沒見過這麼多星星外真不知還能怎麼形容。流星!繼前年在五峰,生平第一次見到流星後,這是第二顆,我正在想要許什麼願,卡雷卻跟我討論起每天都墜下這麼多顆,星星怎麼不會掉光的問題,說著說著,又是一道亮光劃過天邊。原來流星的願望是貧瘠都市人的夢想。
山坡上出現一個亮點,起先以為是燈,但光芒愈來愈強,光點愈來愈大,慢慢露出個三角形,頓時明白是下弦月出來啦,月兒升空後,地面亮了一些,隱約可以見到樹影。
走前一晚,派出所的金所長、消防隊的吳小隊長和幾名警員在好山好水替我辦了個惜別會。投幣式的卡拉OK歌曲不算太新,點歌本翻起來黏黏的,伴奏是合成音不是原聲,背景出現泳裝女郎在各風景區搔首弄姿,女郎飲下九月九的酒傾訴酒後的心聲,唱完一曲便要賞酒,「林醫師,妳第一杯要乾啦……。」女郎含淚跳完恰恰接著跳陽光森巴,「來來來,大家一起跳舞吧!金所長!我點了『眉飛色舞』,」他知道我嚐了幾口酒後聽到這首歌便會忍不住站起來扭腰擺臀,跳得難看唱到破嗓也不在意了,老闆特別把燈關暗,讓我們盡情地呼喊:自由,自由,現在就要自由……。
座間有對不曾謀面的老夫妻,阿強向我介紹那是艾利颱風中罹難警員孫智華的父母,他們點了一曲「月亮代表我的心」,相視微笑地唱出原住民的好歌喉,孫媽媽左手拿麥克風右手輕輕擺動撩著少女的嬌羞,阿強在一旁說,上帝雖然帶走了孫智華,但至少留他們夫婦倆老來相伴。我帶著薄薄酒意,睜大眼想把所有景物烙在記憶裡,然而濛濛霧氣卻一再由眼眶上升淹沒視線,擦了又濕。
翌日離去時,我搖下車窗不住揮手。金所長說:「林醫師,我們連署一張陳情表給醫院讓妳永遠留在五峰好了。」吳小隊長說:「不要忘記我們,有空再上來玩哦。」阿強說:「下次來,帶妳到雪霸國家公園走走。」嘉榮說:「妳這一走可把我的心帶走了。……」
繼續啃著水蜜桃,一邊打開電腦連上網路登入MSN,卡雷正掛在線上,我鬧著要他走到窗邊抬頭望,細數星星有多少,彷彿透過視窗裡傳來的一顆、兩顆,我也穿越時空回到嚮往的蒼穹。我打了一串又一串文字述說想念五峰的心情。卡雷說,十一月再來玩吧,帶妳去採甜柿。我說不只甜柿,我還要去看三月的杏花、五月的螢火蟲,還有明年的矮靈祭是十年一度的大祭典呢,……
※※原文刊登台灣日報副刊 2005.12.0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