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6-10 12:28:31阿盛
【新鮮貨】乞丐這行 在英倫沒有標準配備(下)-王盛弘
我的少年時候,〈橄欖樹〉四界傳唱,當主唱者齊豫一身披披掛掛、一頭蓬鬆亂髮出現在屏幕上時,我朦朦朧朧地相信,她從遠方來到又即將啟程前往另一個遠方,那形象有個化名叫「自由」,與波西米亞、與吉卜賽、與他方相重疊;後來我回過頭去想,在與K相同年紀的三十一歲,我隻身去到英國,畢竟還是不脫一個庸俗旅人的標籤,但是內裡我所追尋的,其實是夢中的橄欖樹。出國前我沒有多作準備,唯一的準備是一定出國去,連去哪個地方都遲遲未定案,唯一定案的,是到沒到過的地方。出乎意料的,一個人在國外,鮮少意識到鄉愁,一發現此,初始我感覺到恐懼,好像地心引力失去,人漸漸騰空,不用著地的雙腳要演化成蹼,用以划風,而雙手變成翅膀更有用一點。
這樣的恐懼,來自於失根。
因為對植物的喜愛,我把自己這幾年的生命歷程象徵以植物:十七歲之前在故鄉的我是「根扎在農地,枝枝葉葉向著都市試探伸展」,高中畢業後,憧憬地來到台北,是「懷抱母土,投奔異鄉」,都市裡生活了幾年,也就習慣了也就喜歡了,台北已成我的另一個故鄉,「一顆來自故鄉的種籽,在哪裡落腳,便有自信在那裡穩穩地把根扎下」。這三個階段,都有「根」;直到人在英國,一日我去參觀「倫敦的後花園」雀兒喜藥草園,走進一座溫室,看見一株枯樹上披覆團團簇簇菼色的植物,像菟絲又像女蘿,但都不是,是一種西班牙鳳梨,它沒有根,甚至不必有根,吸收空中水氣便能夠存活;一時我頓悟,這植物已是我的今生,根則如蟬殼被蛻在前世,失去根的踏實也少掉根的羈絆;進一步我想到,會不會有一天,活著,活著像風像一束光,或者也不必像風像一束光,就像一個意念,無形無色,或者也不必像一個意念,像無,無無,形體釋去,而得到更進一步的自由。
就這樣,我竟日坐在愛丁堡植物園的長條椅上看松鼠忙碌鴿子求歡雨停了再度飄下來,我沿著泰晤士河南岸一路沒有終點地走下去,窩在加泰隆尼亞廣場邊看噴水池前愛侶直想把對方吞進自己的腹肚……街景在我眼前流淌,我捕捉它們一如鯨魚大張開口,任海水沖刷湧入,牠只濾取了能為牠所用的浮游生物。
這時候,也許正有另一條巨鯨,也不細揀擇地將我吞入腹中(不知我將成為牠的食物,或很快地隨著水柱排出?);這時候,也許正有另一名觀察者打量著我,也為我安一個流浪漢的頭銜(要別上「New Arrival」或「新手上路」比較妥適呢?)。
真有那麼一個夜晚,我從香蕉共和國走出來,天上飄著細雨,在夜燈映照下像一只只密密麻麻的針尖,皮膚是濕而且冷,但體內蓄積著方才在夜店裡的燥熱,像燒著一只暖爐,冷和熱在互相抵抗著、牴觸著、抵消著;最早的一班捷運還要兩個小時才會開出,我在街頭走著走著,也就無所謂地迷了路。後來我看到龐畢度中心,儘管彼時巴黎公立展場串聯罷工已有一些時日,但白日裡它仍有不能盡數的遊客,哺養著流浪漢、街頭藝術家及附近的商店,不過,午夜時分一切都歸於沉寂了,除了雨聲瀟瀟;我躲進屋簷底,疲倦使我索性坐了下來,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我在最近的一個垃圾箱裡找到一個冰淇淋空盒,帶到屋簷下,就放在我的身軀前方。我躺倒在地,好像一顆等待發芽的種籽,姿勢則屈曲一如新發的草蕨,就這樣我偽裝成一名流浪漢,或者也不是偽裝,那只是一種身分的轉換,來自於心態的轉換,這時候我是一名乞討者了,手心向上(那名露出半隻肥腴手掌的乞丐,難道也是一名演員?)。
天色逐漸發亮,我的眼皮撐持不住地闔上,半睡半醒之間,我聽見了由遠而近人聲喧嘩逐漸向我靠近,然後遠去,又靠近;半睡半醒之間,我想像自己的形體在擴張,不斷地擴張,含納萬物,終於成一個抽象的存在,又想像自己在縮小,不斷地縮小,終於自人間蒸發……(下)
【2005/06/10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