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板 上 ， 強 力 磁 鐵 吸 附 著 爸 的 書 跡 ， 我 站 在 前 頭 ， 一 筆 一 劃 一 撇 一 捺 細 細 為 他 的 學 生 們 分 析 講 解 著 。 這 些 長 年 跟 著 爸 習 字 的 學 生 ， 有 的 身 上 仍 穿 著 工 廠 的 藍 制 服 ， 趕 忙 扒 幾 口 飯 就 跑 來 ； 也 有 臉 龐 布 滿 褐 色 斑 點 ， 握 起 筆 手 會 微 微 顫 抖 的 老 者 ， 架 起 老 花 眼 鏡 ， 寫 起 字 來 ， 凝 神 運 氣 ， 像 在 練 功 ； 還 有 頭 髮 吹 燙 得 精 神 抖 擻 ， 甘 心 捨 棄 八 點 檔 連 續 劇 的 太 太 媽 媽 們 ， 起 先 她 們 是 押 解 著 孩 子 來 學 的 ， 後 來 孩 子 總 是 課 忙 ， 她 們 卻 寫 得 興 味 盎 然 ， 爸 生 前 曾 說 ， 她 們 都 已 經 可 以 組 成 婦 女 書 法 公 會 ， 於 年 慶 時 寫 些 春 聯 義 賣 了 。

　 爸 說 話 總 是 豪 氣 爽 朗 ， 在 我 看 來 簡 直 是 愛 的 謊 言 ， 明 明 寫 得 不 怎 麼 樣 ， 到 了 他 口 裡 全 成 了 潛 力 十 足 的 作 品 。 家 裡 姊 妹 數 人 ， 沒 人 因 他 這 樣 充 滿 教 育 理 念 的 鼓 勵 而 積 極 練 字 ， 唯 獨 我 在 小 學 時 ， 想 跟 同 學 一 樣 去 國 語 老 師 家 補 習 書 法 而 曾 認 真 學 過 字 樣 。 他 對 我 主 動 想 習 字 ， 樂 得 立 即 從 褲 袋 裡 掏 出 鈔 票 。 學 生 們 吃 驚 他 竟 還 掏 錢 讓 小 孩 到 外 面 去 寫 書 法 ， 爸 說 那 有 什 麼 不 可 以 ， 孩 子 有 趣 味 就 得 了 。 跟 誰 學 無 所 謂 ， 花 錢 更 無 所 謂 。 有 時 與 客 人 泡 茶 閒 聊 ， 他 最 愛 展 示 學 生 的 得 意 作 品 ， 從 字 樣 到 人 生 ， 說 得 天 花 飛 墜 ， 甚 至 拿 出 我 們 姊 妹 幾 人 學 生 時 代 的 書 法 練 習 簿 ， 品 論 評 點 ， 說 小 妹 寫 得 最 好 ， 肖 神 肖 形 。 我 能 寫 得 幾 分 ， 自 己 心 下 明 白 。 成 長 過 程 中 ， 姊 姊 們 總 說 爸 偏 愛 於 我 ， 或 許 真 是 這 樣 ， 彷 彿 我 隨 意 寫 一 個 字 畫 一 張 圖 背 一 首 詩 ， 都 特 別 能 讓 他 感 到 光 榮 與 喜 悅 。

　 爸 亦 善 勘 輿 相 人 。 難 道 他 早 把 深 厚 的 期 望 寄 託 在 我 這 小 女 兒 身 上 了 嗎 ？ 不 止 一 次 ， 他 對 學 生 們 講 ： 小 妹 理 論 夠 ， 知 識 飽 足 ， 哪 天 叫 她 給 大 夥 兒 上 堂 課 ， 也 好 讓 人 知 曉 咱 大 里 杙 出 了 師 範 女 狀 元 。 這 類 毫 不 避 忌 ， 教 人 羞 慚 的 話 ， 真 是 從 爸 口 中 說 出 來 的 嗎 ？ 我 不 敢 確 信 ， 也 從 未 求 證 。 每 當 假 日 匆 忙 返 家 離 家 之 際 ， 遇 著 爸 的 學 生 ， 他 們 總 是 不 忘 附 上 他 的 說 法 。 一 年 一 年 過 去 ， 我 總 是 忙 得 難 得 有 空 返 鄉 ， 爸 的 學 生 也 不 再 提 什 麼 哪 天 上 課 了 。

　 是 不 是 每 個 父 母 都 希 望 在 孩 子 身 上 看 到 自 己 的 影 子 ？ 都 想 讓 茫 茫 人 海 裡 的 家 ， 有 個 獨 特 的 樣 子 ， 可 以 一 眼 辨 認 ， 並 且 不 怕 生 命 的 變 異 流 轉 ， 就 這 麼 一 代 代 傳 繼 下 去 ？ 對 於 兒 女 ， 像 是 為 了 讓 我 們 擁 有 自 覺 ， 他 總 是 放 任 我 們 自 由 發 展 。 他 是 否 也 像 別 人 的 父 親 一 樣 ， 期 望 著 孩 子 什 麼 呢 ？ 兒 女 們 為 了 追 求 前 途 自 顧 不 暇 ， 是 否 也 曾 讓 他 心 底 泛 起 無 以 為 繼 的 喟 嘆 ？ 近 廟 欺 神 的 我 ， 甚 至 到 成 年 後 好 久 ， 才 從 爸 的 朋 友 學 生 口 中 聽 說 他 在 大 里 杙 人 文 風 景 中 的 地 位 。 像 是 此 刻 ， 臺 下 一 雙 雙 眼 睛 專 注 凝 視 著 爸 的 書 跡 作 品 ， 我 總 算 深 刻 感 受 到 身 為 女 兒 的 驕 傲 與 慚 愧 。 媽 常 說 他 關 心 學 生 甚 於 家 人 。 可 是 如 今 想 想 ， 家 裡 又 有 誰 真 正 關 心 過 他 的 書 畫 世 界 呢 ？

　 在 我 的 印 象 中 ， 爸 總 是 直 挺 挺 端 坐 著 ， 案 上 一 大 落 舊 報 紙 ， 輕 鬆 揮 灑 寫 過 一 張 又 一 張 。 家 裡 的 舊 報 不 夠 寫 ， 便 跟 一 個 到 處 拾 紙 的 老 伯 稱 斤 買 來 ， 密 密 麻 麻 寫 滿 後 ， 一 大 疊 整 齊 綑 好 親 自 送 去 老 伯 家 裡 ， 順 道 再 買 回 一 落 舊 報 。 有 時 我 也 會 趴 近 觀 看 ， 卻 從 沒 有 欣 賞 的 眼 光 ， 不 過 是 順 道 瞧 一 瞧 報 上 是 否 有 心 愛 明 星 的 照 片 ， 要 是 發 現 偶 像 的 臉 竟 被 墨 汁 掃 黑 了 ， 總 要 氣 虎 虎 嬌 蠻 一 陣 。 於 是 ， 父 親 在 臨 案 揮 毫 之 餘 ， 竟 也 開 始 幫 女 兒 蒐 集 起 影 視 娛 樂 版 上 的 偶 像 圖 片 。 是 這 樣 子 的 啊 ， 直 到 現 在 我 都 還 不 敢 相 信 自 己 曾 經 歷 過 如 此 瘋 狂 的 偶 像 迷 戀 期 ， 看 到 好 幾 大 本 剪 貼 簿 中 的 小 虎 隊 、 紅 孩 兒 、 城 市 少 女 、 憂 歡 派 對 … … 我 才 驚 覺 歲 月 的 可 怕 。 這 些 爸 為 我 小 心 避 開 並 仔 細 剪 下 的 圖 案 ， 再 怎 麼 鮮 亮 可 愛 的 明 星 ， 也 經 不 住 時 光 的 淘 洗 ， 在 紙 色 發 黃 彩 墨 暈 褪 中 ， 散 失 了 偶 像 的 光 環 。 我 後 來 屢 屢 在 翻 檢 撫 視 這 些 過 氣 已 久 的 面 容 時 ， 想 起 爸 隨 心 恣 意 寫 字 的 樣 子 。 有 時 我 不 免 胡 亂 想 著 ， 是 否 找 得 回 那 些 印 滿 鉛 字 又 被 爸 爸 密 密 寫 滿 的 舊 報 ？ 又 或 者 它 們 究 竟 被 回 收 再 生 製 成 了 什 麼 樣 的 產 品 ？ 那 些 年 復 一 年 的 舊 報 歲 月 裡 ， 我 從 來 無 暇 也 無 心 細 細 欣 賞 的 爸 的 字 樣 ， 怕 是 再 也 無 處 追 索 了 。 這 厚 厚 幾 大 本 的 偶 像 剪 貼 冊 卻 成 為 父 女 兩 人 在 生 命 長 河 中 足 以 相 互 指 認 的 印 記 ， 也 是 爸 持 續 不 輟 苦 練 勤 寫 的 另 一 明 證 。

　 鄰 居 面 前 ， 阿 嬤 最 愛 誇 讚 我 奇 巧 聰 明 ， 說 我 六 歲 不 到 已 愛 搶 報 紙 「 假 曉 」 地 大 聲 誦 讀 ， 連 字 都 不 會 認 之 前 ， 別 的 孩 子 抓 玩 舉 目 近 身 可 及 之 物 ， 唯 獨 我 偏 哭 嚷 著 要 爬 滾 在 爸 身 上 ， 攀 桌 探 個 究 竟 。 「 該 不 是 她 老 父 上 輩 子 的 磨 墨 丫 鬟 轉 世 的 吧 ， 這 輩 子 非 得 折 騰 他 左 手 捧 抱 右 手 寫 字 才 甘 願 。 」 阿 嬤 說 ， 只 要 她 稍 不 留 神 ， 我 甚 至 會 在 大 桌 上 ， 亂 捉 亂 抹 亂 爬 ， 以 指 以 掌 以 全 身 蘸 墨 塗 鴉 ， 竟 還 屢 勸 不 聽 樂 此 不 疲 。 她 甚 至 斷 言 ， 我 的 「 黑 肉 底 」 獨 別 於 其 他 姊 妹 ， 肯 定 是 幼 時 曾 誤 食 不 少 黑 墨 所 致 。

　 我 是 爸 上 輩 子 的 磨 墨 丫 鬟 嗎 ？ 初 聞 這 樣 玩 笑 似 的 譬 喻 ， 心 頭 竟 有 一 股 不 可 理 喻 的 感 動 。 升 上 國 中 ， 我 和 其 他 的 孩 子 一 樣 ， 肩 負 著 全 鄉 里 要 子 弟 吐 氣 揚 眉 的 期 望 ， 被 送 入 了 不 斷 加 強 輔 導 、 輔 導 加 強 的 升 學 漩 渦 中 。 偶 爾 ， 夜 輔 課 後 ， 爸 會 無 預 警 出 現 在 校 門 口 接 我 返 家 。 我 常 和 姊 私 下 說 笑 ： 「 爸 的 騎 車 速 度 ， 簡 直 比 走 路 還 慢 啊 。 」 可 該 怎 麼 形 容 身 心 俱 疲 的 黑 夜 十 點 ， 突 然 看 見 老 古 董 摩 托 車 的 那 種 激 動 莫 名 ？ 委 屈 激 動 地 奔 向 爸 ， 心 中 一 聲 聲 「 讀 書 好 苦 吶 」 ， 卻 說 不 出 ， 只 覺 胸 口 漲 滿 ， 就 要 擠 壓 出 淚 水 。 總 是 這 樣 的 ， 當 我 扯 高 百 褶 裙 跨 上 後 座 ， 他 會 回 身 遞 給 我 預 藏 的 蘋 果 口 味 「 健 健 美 」 ， 他 不 說 但 我 知 道 ， 家 裡 四 個 姊 妹 ， 這 是 他 對 我 的 偏 心 、 安 慰 、 鼓 勵 與 獎 賞 。 伏 趴 在 爸 背 上 ， 通 過 凝 滯 的 夜 、 無 風 的 風 景 、 瘦 小 的 巷 衢 ， 在 蘋 果 香 氣 的 專 寵 中 ， 我 好 像 也 能 漸 漸 領 略 成 長 的 況 味 ， 緩 慢 的 美 好 。

　 或 許 ， 爸 早 已 驗 證 過 這 精 神 氣 質 與 他 十 分 相 契 的 女 兒 將 如 何 走 進 他 書 畫 世 界 的 未 來 。 誰 會 知 道 ， 不 斷 不 斷 撲 天 蓋 地 席 捲 而 來 的 升 學 浪 潮 ， 讓 我 們 在 時 間 的 藩 籬 裡 失 散 。 花 費 全 數 的 時 間 精 神 ， 那 麼 奮 力 在 書 海 裡 泅 泳 ， 為 了 吐 氣 揚 眉 而 有 堅 強 的 意 志 且 無 心 搭 理 外 面 世 界 ， 我 再 也 不 是 把 全 部 的 重 量 往 爸 背 上 放 就 安 心 無 比 的 國 中 生 ， 是 時 間 讓 我 越 游 越 遠 ， 猛 然 回 顧 ， 我 這 久 已 輾 轉 於 異 鄉 的 遊 子 ， 都 不 忍 想 起 老 古 董 摩 托 車 上 ， 那 段 父 女 兩 人 無 比 貼 近 的 時 光 了 。

　 關 於 爸 ， 我 記 住 的 事 那 麼 少 ； 不 忍 想 起 的 ， 卻 又 那 麼 多 。 高 中 時 便 離 家 ， 我 無 暇 與 誰 細 說 匆 忙 日 子 裡 的 生 命 起 伏 ， 也 不 曾 理 會 過 爸 學 生 口 中 輾 轉 傳 來 的 殷 盼 、 呼 喚 。 甚 至 不 知 道 在 這 些 岔 出 軌 道 的 時 光 裡 ， 究 竟 錯 失 過 什 麼 ？ 是 總 統 下 鄉 光 臨 的 榮 耀 ， 或 是 書 畫 聯 展 中 公 開 盛 大 的 褒 揚 ？ … … 我 好 愧 於 想 像 這 麼 長 一 段 歲 月 裡 ， 爸 心 中 肯 定 會 有 的 失 落 。

　 有 些 記 憶 並 未 失 落 ， 我 仍 記 得 ， 爸 大 大 的 手 掌 包 覆 著 我 執 筆 的 手 ， 耐 心 教 導 我 的 樣 子 。 先 是 右 橫 下 豎 ， 再 來 左 撇 右 捺 ， 最 後 巧 點 小 勾 ， 他 的 口 訣 祕 笈 很 多 ， 全 是 自 己 編 造 發 想 而 來 。 與 我 同 輩 者 ， 恐 怕 沒 有 幾 人 像 我 一 樣 是 先 會 拿 毛 筆 ， 才 開 始 拿 筷 子 、 鉛 筆 的 。 他 縱 容 我 把 「 一 」 寫 得 無 限 長 ， 一 張 紙 接 著 一 張 紙 ， 彷 彿 只 要 執 筆 的 力 氣 綿 延 不 絕 ， 也 將 有 無 限 延 伸 的 寬 廣 天 地 等 著 我 去 寫 下 一 筆 。

　 我 愛 玩 墨 ， 愛 塗 塗 抹 抹 鬼 畫 符 ， 卻 排 斥 規 矩 寫 字 。 該 怎 麼 形 容 無 法 控 制 力 道 規 矩 把 筆 畫 塞 進 作 業 簿 小 小 框 格 內 的 挫 敗 感 呢 ？ 看 似 細 尖 硬 脆 的 鉛 筆 芯 ， 接 觸 到 平 薄 的 紙 面 ， 竟 像 飛 機 降 落 跑 道 ， 總 不 由 自 主 地 朝 框 格 外 滑 衝 而 去 。 阿 嬤 為 我 用 小 刀 削 好 的 鉛 筆 ， 禁 不 住 這 樣 左 拉 右 扯 ， 紛 紛 被 壓 斷 筆 芯 ， 我 則 越 寫 越 急 ， 橡 皮 擦 都 把 簿 子 擦 破 了 ， 一 行 字 還 是 寫 不 好 。 正 當 自 暴 自 棄 ， 甩 筆 痛 哭 之 際 ， 爸 提 起 毛 筆 一 遍 遍 為 我 示 範 這 麻 煩 的 作 業 — — 寫 名 字 。 我 偏 著 頭 ， 賭 著 氣 ， 說 好 說 歹 就 是 不 領 情 。 非 得 要 半 哄 半 騙 威 逼 利 誘 ， 才 勉 強 一 邊 抽 抽 噎 噎 吸 鼻 涕 ， 一 邊 畫 線 為 字 。 千 辛 萬 苦 寫 成 一 個 歪 歪 斜 斜 的 「 賴 」 字 ， 看 著 另 外 兩 個 筆 畫 更 複 雜 的 字 ， 不 耐 煩 的 眼 淚 再 度 噴 湧 而 出 ， 「 為 什 麼 我 一 生 出 來 就 給 我 出 這 麼 難 的 功 課 呢 ？ 」 我 把 毛 筆 丟 在 地 上 ， 摔 門 進 房 哭 到 睡 著 了 。 （ 上 ）


本文獲 第23屆全國學生文學獎 大專散文組第一名

刊於 -2005-05-30- 中央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