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清醒的時刻。妳站在瓷白的盥廁上方，劃開雙腿，低垂眉眼，緩慢地，像隻老母雞，看著純棉底褲好潔淨，早晨貼的護墊微塵不染，而低漥馬桶中僅有一小攤清黃水，全然無半滴血跡。天呀！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月經不來的第六天，在那方塊大的廁間裡，妳忍不住焦慮地拳起手心敲打肚皮，希望它會因暴力脅迫而傾吐關於身體的秘密。

愈假裝不在乎，就愈敏感。匆促進辦公室，將一只馬克杯壓住鼓鼓的公文篋，厚厚單據堆疊在桌沿，記事欄釘了一大掛客戶聯絡表，傳聞中的人事調動案更懸在天外天，無所謂了，反正早明白手捧的玻璃飯碗，看似晶美，偶然也價值飛漲，實則易碎易閃失。當妳又狂熱穿梭於工作物事之間，猝然，彷彿它來了！煩躁，沮喪，淚腺在騷動，所有的情緒預告它來了。十分鐘前才離開化妝室，這下如何再讓窘迫帶著妳走過那條小小的通道？左邊茶水間，右邊小會議室，最後是櫃檯前坐鎮著總機，以及四周的人影婆娑。

夜裡。如常與男人親膩扯淡，靜下來後，妳眨巴著眼珠子，並保持一種很平穩的語調敘述－－這個月還沒來。愣過三秒鐘，男人先是瞠目結舌，不會吧，那麼小心翼翼了，間或圈住妳的肩膀好聲好氣說，如果不舒服別悶著喔！

如果不舒服，那就，那就來不及！來不及了！頓時，妳胸口悒鬱的不知是憤怒或恐懼，男人卻滿臉疑惑，反覆呢喃怎麼不舒服要說嘛……

太生氣了，對於自己單調的肉身。妳從不感到暈眩，噁心，肚子脹痛，甚至腦袋昏沉沉時，只要一杯咖啡，一顆苦味巧克力，馬上精神百倍，頭好壯壯，繼續消化更多更龐大更瑣碎的資料。妳等待脆弱的降臨，就像藍色的天空期盼飄來幾朵白白的雲，雖然同事好耐煩地端起一盤手工核桃餅乾向妳招搖問道，休息一下好嗎？妳竟回答就快完成了，再一會兒，一會兒就好囉……

第八天，第九天，第十天，直到月經不來的第十一天，妳決定養成密集工作的嗜癖，並接納意料中的職缺，藉此遺忘沉默的身體。男人卻消極地勸妳抽空去婦產科檢查吧！不了，妳說，既然都小心翼翼了，只允許男人為妳在腹部輕輕搓揉玫瑰精油，以刺激收縮，加速到來。但那個夜裡輾轉翻身不對勁，隔日妳冒著風寒醒來，清晨溜進廚房燉四物雞湯，身體搞得燥熱呼呼，才裹著一身睡袍進廁所去。男人大概風聞香味而悠悠睜開眼皮，馬上以低厚的鼻音大聲問，妳這個月來了嗎？這句問候是男人幾天來累積成的新習慣。

妳單獨坐在包裹溫暖的馬桶圈上，手中捏著時尚雜誌慢慢翻過一遍，想起現在是冬天，公園的羊蹄甲該結出一朵朵桃紅色花了。而男人的聲音從門外撞進來，音波翻越過浴缸邊緣栽種的一盆爬藤植物進入妳耳際，妳於是動用了一秒鐘，只有一秒鐘，低頭，睜開眼睛，看見了，突然感到一股濕濕涼涼的、潮紅的喜悅，和僥倖。

門外，男人似乎還在問這個月來了嗎？靜悄悄是發生什麼事啦？

妳已拒絕興奮尖叫這個月來了！妳只是呆在馬桶上，想著所謂「這個月」早過去了，至於上個月，那不過是個身體僅守著秘密、什麼事也不肯發生的一個月。


本文刊於 2005-02-16《中華日報》中華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