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節交替在台北總是倏忽又默然。一早起來，她發現氣溫驟然低了些，小小的雞皮疙瘩爬滿手臂上，她趕緊望著在床上熟睡的小白牙，輕輕的幫他蓋好被子。

可想而知，接下來定又是混亂的一週。匆匆送小白牙去保母家後，她跳上計程車趕往總公司開會。早上出門前還存有的一絲溫暖在她衝進會議室前已消失殆盡。今天的會議從一早到下午四點，緣因組織重整及更換電腦系統，這就決定了再把大家重整一遍。肅殺的秋尚未完全到達，每個人臉上的薄霜映著簡報投影的色彩裡，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冷顫。電腦處主管聲嘶力竭的講解新系統，但新的組織則沒人提及，永遠等大風吹過了, 才發現誰沒搶到位置。

外商公司的角力戰場往往決勝於千里外的紐約、倫敦、上海，置身於孤島上的他們，只有接受列強瓜分後的決定。瓜分後若有賸餘其實甚好，她想起友人說他們一夕之間被作掉，隔天上班領了紙箱，拿了薪水條就得走人。

她想自己應該是幸運的吧。至少她的部門目前業務蒸蒸日上，被砍的機率少之又少。也難怪隔壁可能消失的部門同事見她就一副臭臉，她倒是無所謂的對她們微笑點頭，公事已讓她夠忙夠煩的了，別人的情緒只能停留在他處，絕不能近她身。

午餐時刻既複雜又有趣。她決定捨去與眾人爭相獻媚於大頭的機會，和人資部門的不婚女同事走進一間養有英國古代牧羊犬的餐廳，一邊吃飯一邊談事一邊接受狗的撫慰。不婚女同事在工作上有著幹練的神態，但逗狗玩時，又流露出童稚的樂趣。一頓飯結束，她獲悉新組織的大概，果不其然，隔壁部門同事的臭臉其來有自。

中斷的會議在下午一點半準時開始，人手一杯咖啡因飲料坐定在會議桌前。偏偏在安靜的重點說明時，她的手機在桌上使勁的震動，她欠欠身，走出會議室接電話，是她老闆來電，要她趕緊處理一件亞太區大主管的財務資料需求…。她回到會議室心不在焉的想了一會兒，重整後的組織讓她莫名多了一層上司，也須多做數份的報告報表。她憶起星期天早晨令人錯愕的電話，向她殷殷詢問報表的格式和確認疑義的數字。不禁可憐起千里外接近權力核心卻必須犧牲自我生活的同事，她猜想同事一定尚未有家庭或小孩的牽絆，才能如此忘情的投入工作中。她也曾是這般全心全意投身職場的女戰士，面對惡狠狠的同事或客戶時，也會裂嘴呲牙，必要時更可以近身肉搏。現在，她是個母親了，常常不知不覺就露了餡，總之，腰身變軟，個性也變懶。晚上得早點去接小白牙呢，保母說今晚有事，請她六點去接回…。

不待會議正式結束，她就已經開始回答來自國內外的email。舉頭四望，其他部門的同事也打開手提電腦，一邊聽講一邊工作，不時還跑進跑出接電話。好不容易會議正式ending。和大家鞠躬哈啦之後，她從凝結成一團的空間裡手腳並用的跳上一輛計程車，趕回辦公室。

車上放著輕柔呢喃的軟調爵士，她終於有十分鐘的時間可以做自己，仰著頭，午後陽光醺得讓人睜不開眼睛。可她還是看見窗外淡如煙醺的空間，像是老照片裡發黃的景物，只是，她永遠有忙不完的雜事，繳不盡的帳單，也只有生活裡這些少少的時刻，心才能又怦然跳動。這便是長大的無奈。她忍不住想起小白牙好奇樂天的個性，但生活和命運會如何對待他呢，她不敢再揣想下去。自己也曾是個樂觀的人，但年長後生活裡的種種責任和歷練，讓她終於懂了得失和忍讓，久而久之，她也就成了現在這副德行。連簡單的抱怨都提不起，只能給同為辛苦攢錢的司機一張寒霜的臉。等到了目的地，急急忙忙下車，又抖落一地的文件，恨恨的罵自己一聲笨。

在一地的文件裡，有一張小小的照片特別突出，她小心的拾起，看著上面三個人痴痴傻傻的笑，心底才又頓時暖了起來。

於是，帶著柔柔的笑意坐在辦公位置上，手指飛快滑過電腦鍵盤，看起來就像在彈一首飛快的進行曲，催促著她趕快完成，完成後便可飛奔至保母處，小白牙一見她就會露出兩顆小白牙，瞇著眼睛大笑，再伸手緊緊抱著她…。她眨眨濕潤的眼，繼續奮力往前衝。並時時查看信箱，以便趕緊回答來自亞太區主管、事業部財務主管、產品部主管各種奇怪煩人的email。

就在她以為進行曲即將完成時，急切切的鈴聲驚起，她拿起話筒，聆聽並拿筆書寫著。最後，她嘆口氣，懇請讓她八點前完成，不管對方質疑的口吻，她堅持她的交卷時間。

分針與時針逐著彼此奔跑。她抓起手提電腦和一疊試算的檔案資料，搖搖晃晃像一隻忙不停的小螞蟻，踢著高跟鞋趕計程車回家。偏偏五點半的交通塞得緊緊。明知急也沒用，但一整天下來的不如意不順心全在此刻匯集在胸口，把眉頭心頭糾結得和窗外的車龍一樣。保母、小白牙、上海的同事、英國的上司全在等她，或期待她的來臨，要她的看護關愛，以及她的報告說明。

把小白牙抱回家時，時間幾乎指向七點。她鄭重的對小白牙說明緣由，也不管小白牙聽懂與否，再開電腦，像是做女紅般把數字細密地檢驗黏貼計算。一開始小白牙好奇的在她身旁攀爬觀察，到後來的哭鬧不耐煩，她都只能用眼角餘光做掃描，並一邊說話唱歌哄騙小白牙。

等她終於傳送出報告，才驚然發現小白牙已含著淚在她腳邊沉沉入睡。她心底一陣痛，覺得自己真是個不及格的母親，趕快起身將小白牙安置妥當。抬頭一望，已經十點。她緩緩走到客廳，給自己一杯牛奶和幾片吐司，她已經太累太餓無法思考，只想窩在沙發上發呆。城市隨著夜深漸漸靜謐，小白牙已沉睡到她所不能及的夢鄉裡，她靜靜地看著天花板，試著說服自己一切都值得。


＊＊刊登於中央副刊2004.1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