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2-29 19:47:25阿盛

【新鮮貨】白蟻─郭喜斌

                        
第一次感覺白蟻威脅,是在大龍峒酒泉街一幢公寓裡。我在一家電子工廠上班,和幾個朋友合租一間房子。他們各在不同地方上班。每天回到處都會交換一些上班的趣事。我像個管家,負責與房東簽約,在約定的時間收齊房租交給房東,發落雜項支用,偶而也下廚作菜,讓大家下班後不必忙著張羅晚餐;每周一次叫管整理環境。感覺上有家的歸屬感,讓我一度以為那便是自己的家。

有天住在後段閣樓下房間的朋友說,他床鋪上方的天花板,不時會掉些木屑下來。我們拿出工具翹開裝飾木板發現,兩尺見方的夾縫裡,嵌著一個大蟻窩;一個像十四吋方型起司奶酪大蛋糕的白蟻窩,幾隻白蟻忙碌的跑進跑出。看到這個景像,眾人連忙拿菜刀、鍋鏟、鐡槌、螺絲起子準備作戰。忙了半天才將白蟻窩取下,經過敲打變成破碎的蟻窩塊,放在一個大臉盆裡。我們翻看蟻窩,竟看不到幼蟲;密密麻麻的蟻道,忙亂奔竄的白蟻看得讓人渾身起雞疙瘩。室友早燒好一鍋熱水在一旁等著,準備送白蟻上西天。


本來例行打掃時,總會有一兩位室友「來不及」趕上。經過白蟻大戰後都變得勤快了,時間一到大家都動手整理內外。很像每周都在準備過年一樣。 雖然大家如此注意防範,但藏在暗處的蟻窩還是逃過我們的法眼靈鼻。

兩年後,另一個房間就淪陷了,這次它們啃蝕靠近陽台的卧室,那間光線最充足,離廚房也最遠,按照白蟻習性,不應該找上那裡才對。

朋友收集不少郵票,全都放在紙箱裡。那陣子他因為工作較忙,沒時間整理。等到雜物爬上床,才不得不抽空整理。

「完了,白蟻!」

幾個人忙著整理自己的房間,突然聽到「白蟻」兩字,神經全緊繃起來,放下手邊物件跑到他房間。只看到朋友拿著集郵冊拍打,發福的白蟻,拖著肥胖的身體四處奔竄。我們拿著殺蟲劑站在一旁壓陣,白蟻跑出,立刻被我們撲殺。朋友拿著毁損變色的郵票檢視,他一頁頁拾起,一張張檢視,想從裡頭找出完整的郵票。但他失望了。

朋友七八年的收集一下子化為烏有。白蟻,剪斷他的童年。他說,父親生意失敗後,他才停止集郵。高職、專科半工半讀,開始賺錢後,才有機會讓他重拾童年樂趣。經過那災難後,未再聽到他談起集郵的事。


都市的白蟻,長相實在不怎麼樣。張翅不到一寸長。跟鄉下看過的「大水螞蟻」差一大截。──還記得大雨前夕,燈剛捻亮,不久就飛來一大群。張開薄翅少說四公分寬。在燈下噔。噔。噔地衝撞燈泡搖舞。──我這農村來的出外人,老覺得台北的天地不夠寬廣。住得那麼擠,翅膀怎展得開。好像連白蟻都跟著向環境屈服,把翅膀縮得短短小小。為了生存吧!而我在台北住了十幾年,還沒辦法把這個都市當成自己的家。據說蜂蟻族類都是由同一族群聚生而成,有蜂王、蟻后。它們負責生殖後代,由兵、工職司照護。它們會選擇安全的地方做為窠巢繁衍族群。如是,顯然我遠不如它們。

我也是一名「工」人。卻沒想過要成家升格為「王」,為「主」。

住了八九年的房子,因為房東收回自住,我們只好再搬家。這回我們搬到一間更老舊的公寓。

二樓建的連棟公寓,灰黑的外觀看起來感覺上陰沈沈的,老人在巷子裡活動,走路顯得蹣跚。連小孩放學路過也不敢大聲喧鬧。我們剛搬進去時,房子才剛粉刷過。蒼白的牆壁像色衰的藝伎,慘白的鉛紛抺不平歲月的輾痕,管線老舊讓房子洩露了袐密。房租便宜,卻用了好幾個夜晚重新架線,才讓水電恢復功能。老舊的抽水馬達也在夜晚發聲抗議,吵動左右鄰居齊聲要求我們必需換裝。我們住得簡陋,卻像為了自己的家在整修。白蟻應該也像我們一樣,為了一個窩而忙碌吧。

木板半隔間,鄰房室友翻個身,打個噴嚏都知道。我睡眠品質不好,常被樓上樓下的聲音吵醒。沒多久,我就在失眠的夜晚聽到熟悉的聲音,它來自黑暗的角落。我起床,追著時而清晰,時而幽微的節奏巡壁而行。我腳步聲響起時它出現,我停步時它又消失。刻,刻,刻……,猜想那應是白蟻啃蝕木頭的低吟,我們沈睡時,它正努力的建構城堡,城裡有迷宮也有地道,整幢老房子都是它們的,或許還不只如此,整排公寓、整個老社區,說不定連左近的孔子廟或保安宮都被它們劃入白蟻國度的版圖。

保安宮在整修,老師父的斧頭、精密的超音波探測,讓蟻穴從地底到橫樑中露現。白蟻窩一個個被找出來,施以滅族懲治。從牆腳、地底,壁體到屋頂大樑,寸寸探查。蟻巢清除後還在地底鋪設定時注入藥劑的防蟻盾,讓白蟻無處生存。但這樣白蟻就可以完全消滅掉不再危害建築物嗎?它們有翅膀的,它們會飛。

每到雨季黃昏,整條巷子裡不少白頭翁、燕子穿梭捕食白蟻。路燈初亮,鳥都歸巢,燈下便是白蟻表演的舞台。透過關不緊的門窗,客廰變成小小的演劇場。我們晚餐時,它們群聚在頭頂上日光燈下飛舞,有時興起會在燈下放一盆水,雖有幾隻掉入,但總也有幾隻誤闖湯碗,我們一邊吃飯還得一邊揮手驅趕。常弄到吃不成吃,最後只好把光明讓給路燈,將黑暗留在屋裡,借著路燈將就著解決晚餐。

屋後有紗窗,但前面木頭門窗沒有。不知道白蟻們是不是看準屋子的要害,不時串聯左鄰右舍,樓上樓下的蟻族,攻佔所有的木架構件。傾斜的門框和窗架,不知是不是它們努力的成果。如果是,我想那已經通過驗收了。因為框架底部早被淘空,關了打不開,開後便關不上。這樣的環境大概也會讓人不想動,之前固定時間都會打掃,住到這邊後我也變懶了,大家不動我也動不了。越亂越髒白蟻更有地方躲藏。白蟻多,壁虎也來了。

樓梯間最常傳出的是,壁虎咯咯咯的聲音,每天。聽它高頻的鳴唱,猜它有不匱乏的食物,如果想吃點心的話,應該也沒有問題。雖然我不太欣賞它的叫聲和長相,甚至於恐懼和它近距離接觸。但我知道它對我有幫助,也就隱忍它的存在。

壁虎會吃蚊子,也吃白蟻,我看過的。只是我沒有看過白蟻正在啃木頭的樣子。每次看到白蟻飛啊飛的,不然就是拍斷翅膀後在桌上,地上,身上爬著。唉喲,好可怖。電蚊拍啦地一聲,兩聲,讓它立時斃命。只是好多好多,電都電不完。

更恐怖的是屋後窗戶上方的遮雨棚。三根撐住塑膠波浪板的木頭,一端還完好如初,有大人小腿般粗壯,另一端蛀到只剩筷子大小。幾次颱風夜裡,我不斷起床觀看。就怕那三支橫樑嘩然墜落,插在樓下屋頂。不知道是不是白蟻的罪行?可是我並沒聽到白蟻在那裡做工啊。


朋友一個個搬走後,我一個人住二三樓,雖稱得上自由自在;只要緊閉門窗(其實也關不緊的)在裡面穿不穿衣服都可以;都市裡的熱天,沒冷氣實在讓人受不了。前兩年台北夏天溫度迭創新高。每每沖完澡後,稍一活動又流了滿身大汗。身上多了層衣褲就犯熱,時常回到家後便脫個精光,電風扇猛力的吹,但吹出的還是熱風。打開門窗又怕不雅。

有時會突然想到白蟻的利害。它們藏在蟻窩中應該不怕這樣的天氣。它們空調應該作的不錯,電視媒體播送的節目也說,它們是大自然的工程師。居住的空間和交通管道,連冷熱空調做得比人類還好。說它們巢穴的溫度可以維持某一個舒服的地方,不至於因外界冷熱而產生變化。如果我也有它們的能力,或許會比較「自在」地面對環境的變遷。


朋友搬走後我一個人面對油漆翻翹斑駁的老屋,整個人也變懶散了。剛搬進去的勤快清潔全不見了。人懶連運勢也跟著在陰鬱的氣流裡迴繞不起。有時連出門都怕被鄰居發現,會來的只有白蟻。「再不動一下,可能我的一生就這麼完了。」心裡不斷響起這樣的聲音。

搬離那條白蟻紛飛的小巷後,我依約回到住處準備交還鑰匙,取回押金。我在空蕩蕩的屋裡望著斑駁的牆,像藝術家張貼在美術館裡的油漆薄片,倨傲的還留在上面。沒有雜物干擾我觀察它;歲月也在它生命裡留下痕跡。它為了粉飾他者,卻忽略了自己。就像白蟻,它只是為了生存而啃蝕木頭,沒想到卻成為人類的敵人。

等了個把鐘頭,房東來電話說,她忘了晚上有約,要我再約次日。……第二天再去等候,房東又失約,她說她人不舒服,我說,我把鑰匙拿到她家給她,這樣事情就算完結了。她說,還沒去領錢,沒有錢可以還我押金。「沒關係啦!」我想趕快把鑰匙還掉。

把屬於這裡的一切全都還掉。我想重新開始,面對一個可以動起來了的生活,而白蟻就留給……屬於它適合生長的地方。


本文刊於 2004年12月號 大同月刊